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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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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人死

  横木立人低着头,手里的金花不知敛去何处,站在夜色里,落寞地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般倔强与不甘。

  “不管是第一剑……还是最后这剑,你都伤不到我的根本!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不敢向我出剑!你休想用这等言语来乱我道心。”

  柳亦青不停咳血,面色如雪,还有那抹夜色都遮掩不住的怜悯意味:“我要死了,先前我没有出剑,以后也不会再出剑,那么,永远没有人知道答垩案,你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接住我的剑,在今后的修道旅途上,你或者可以制霸人间,可今夜的遗憾会一直伴随着你。”

  皇城的墙塌了,到处都是砖块与石砾,护城河里的水静了,被斩断落下的柳枝渐渐向水底沉去,一片死寂里,忽然有花盛开。

  那花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没有粉嫩的颜色,也没有灿烂的金边,只是纯粹的黑,花瓣繁密的难以数清,隐约能够分清是朵桃花。

  黑桃显现在夜色间,那人也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脸上的银色面具经过数年时间的风吹雨打,不再那般明亮,如旧物般蒙着层模糊的雾面。

  就像那朵黑色的桃花一样,此人曾经也有过光彩夺目的金色,只不过现在他把金色都给了别人,把纯粹的黑留给自己,他的衣衫、他的眼神以及他的气息,都是那样的寒冷而厚重,就像砚中快要干凝的墨汁。

  柳亦青看着从夜色里走出来的那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凝重,和先前面对横木立人时完全不同,因为他察觉到了此人比以前更加纯粹,从而更加强大,不禁开始担心起书院里的那些唐人。

  ……

  ……

  隆庆走到夜色来到皇城前。

  横木立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盯着辇上的柳亦青。

  隆庆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还有那件刚刚染上血的青衣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望向夜穹里的月亮,脸上流露出遗憾的情绪。

  今夜西陵神殿向临康城派出横木立人这样重要的人物,出动包括赵思守在内的五名知命境强者,两千重骑千里来袭,皇城四周提前布下强大的阵法,还有……他一直站在夜色里。

  这般阵势,除了让南晋重回昊天的怀抱、杀死背叛神殿的柳亦青,自然还有些别的想法,比如杀死那些前来救援剑阁的强者们。

  敢在神殿威势之前对剑阁伸出援手的人很少准确来说,只可能是书院里的那些人,而隆庆判断,最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的人是宁缺。

  书院依然是要讲规矩、讲道理的西陵神殿为书院安排了那么多道理,至少当然前书院无法解开那些道理,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剿灭新教,看着神殿北入南晋,却什么事情都无法做。

  只有宁缺向来不讲规矩,也不讲道理,所以在隆庆看来今夜他很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这让他感到很满意,同时很期待,然而就像横木立人失望于柳亦青的最后一剑没有刺向自己那样,他这时候也有些失望,因为宁缺始终没有出现。

  “书院不会来人,神殿摆出这么大的阵势,真的太浪费了。”

  柳亦青的唇角淌着血,声音却还是那样清楚。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不认为这是种浪费因为我不会低估任何对手,尤其是……被很多人低估的你。”

  柳亦青是柳白的亲弟少年时籍籍无名,出道战便在书院侧门被宁缺一刀斩瞎了双眼,如隆庆先前在夜色里所言,他后来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掀开了大时代的开篇,但他的声望依然不够高,在很多修行者看来,他远不如宁缺和隆庆,更没有资格接替柳白在人间留下的位置。

  但隆庆不这样想,因为他有过与柳亦青非常相似的经历,他也曾经惨败在宁缺的手下,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才重新崛起——柳亦青双眼皆盲,却能执剑踏破知命门槛,夺剑道造化,他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代表着多么强大的意志。

  “你是剑阁的主人,你的剑代表着你的意志,不刺横木,自然不可能真是意气之举,而是因为你要杀死皇帝和那些皇族。”

  隆庆看着柳亦青说道:“城墙上的那些人死了,南晋必然陷入内乱,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平静,神殿想要借用南晋的军力与国力,自然也不那么方便,这便是你剑阁的意志……伤己从而伤敌?”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已残,正在滴血,说道:“末六字总结的极精辟,但我对横木说的也没错,很多年前,神殿要宣扬你的神子之名,很多修行强者死在你的手中,如今神殿准备推出他,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们?”

  隆庆说道:“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事,南晋国门已开,既然无力回天,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为什么还要替唐人送死?”

  “多年前,大兄让我去书院洗剑,结果我被宁缺所伤,就此盲了双眼,此后虽然剑心通明,但其实依然没有看透这件事情。”

  “可你还是选择站到了书院那一边。”

  “不是我的选择,是大兄的选择。”

  柳亦青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但既然你要这样做,那么我便这样做。

  ”

  隆庆说道:“唐人无信,你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在于自己。”

  柳亦青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淡然说道:“我不喜欢唐人,我不喜欢书院,我不喜欢神殿,不喜欢你们这些神棍,我不明白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南晋人都想要帮助神殿,大兄死了,南晋人把剑阁当成鬼域,我向前看没有人,向后看没有人,向身旁看没有同伴,我变成了一缕孤魂,一只野鬼……”

  “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可以做些事情,唐军若来侵,剑阁弟子当抵抗,西陵来,亦当抵抗,即便战不过,但总要先战过。”

  “自取灭亡之道,愚痴难赞。”

  “听闻观主当年入长安,千万唐人赴死,如今神殿入临康,我南晋千万人,束手相看,我想总得有人表明些态度……

  “有一人赴死,终究也还是好看些。”

  柳亦青觉得肺部正在燃烧,破裂的心脏就像垮塌的河堤,痛苦地停顿了下,艰难笑着说道:“既然是死,当然不能让你们太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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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声叹

      隆庆看着柳亦青颈间那道越来越清晰的血线,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应该活着,看看这个大时代。”

      崭新的大时代,帷幕已然掀开,你是启幕的人,我将是出演的人,我们应该一道看看幕后的风景,如此才能不负来这世间走过一遭。

      隆庆的这句话,是对柳亦青极高的评价,但柳亦青只是艰难地笑了笑,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然后他看向横木立人,说道:“这幕戏刚刚开场,但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即便再有不甘,你也必须学会接受。”

      横木立人身体微震,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说道:“这场戏还没有结束,昊天的意志又岂能允许凡人改变?”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甘也有暴虐,如当年上山砍柴的童儿,看见枯树上的寒蝉,有同情,更多的却是自怜和愤怒。

      话音落处,一道圣洁的昊天神辉,从他的掌心喷出,落在柳亦青的胸口,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同时,柳亦青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四周的人们,面色骤变,尤其是来自西陵神殿的那些神官们,感知着这道昊天神辉里蕴藏着的生命气息,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脸色变得沉凝起来,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横木立人没有理他,盯着柳亦青的脸,将身躯里的昊天神辉不停地逼出。脸颊变得越来越消瘦,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这是真正的西陵神术。

      现在的修行界,没有谁比横木立人的神术境界更高,哪怕叶红鱼都不如他,因为他直接继承了昊天的意志与光辉。

      西陵神术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他身躯里的神辉,拥有昊天的气息,能医世间一切不死人,柳亦青将死。但终究未死。

      横木立人不允许柳亦青就这样死了。为此,他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要损耗极多的昊天神辉,可以看见的容颜的枯槁是一方面。看不见的生命的流逝才是真正重要的那部分。而且他马上便会因此身受重伤。

      当年被宁缺砍瞎之后。柳亦青的眼睛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但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热。有些发痒,甚至隐约看到了模糊的白光。

      那是白布的颜色还是圣洁的光辉?

      柳亦青依然冷静,脸上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很清楚,横木立人付出如此大代价让自己活着,必然不会让自己活的很舒服。

      “没有意义。”他说道。

      一位知命境的强者不想活着,那么没有谁能够让他不死。

      横木立人的面容微微抽搐,显得很可怕,在圣洁的神辉里,看上去就像是受了重伤的魔鬼,他的声音就像是哭泣般,非常难听。

      “你们这些蝼蚁般的凡人……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拥有怎样的境界!我想你活着,你就必须活着,你想死都不可能!”

      “活着又如何?便能让你好过些?”

      “也许最终,你也不肯与我战斗,拒绝用失败来证明昊天的意志不可抗拒,但我会让你承受无尽的痛苦,来告诉整个人间,背叛昊天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我让你活你就必须活,因为我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我要你活着,不是要你看什么见鬼的大时代,我要你备受羞辱地活着,我要你每天承受千刀万剐的痛苦,我要你看着南晋分崩离析,剑阁弟子不停死亡,我要你看着你的故土变成焦土,故人变成死人!我要你活着,就是要你后悔活着!”

      横木立人看着柳亦青胸间的伤口渐渐收缩,看着他颈间那道血线越来越细,大笑说道:“到那时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做过的这些事情,如果再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对我不敬?”

      西陵神殿最天才的少年,发出最狂傲的笑声,无比愉悦,那般癫狂,压缩的空气掠过他不停颤抖的声带,尖细的如鸽群的鸣哨,很是刺耳。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听着笑声,心头寒意渐生,很多西陵神官觉得自己道心快要有崩塌的迹象,就连赵思守的唇角,都生出一层淡淡的寒霜。

      夜色下的皇城一片死寂,只有横木疯狂的笑声在不停回荡,护城河上的柳枝畏怯地轻轻摇摆,落到水里的断柳向河底沉降的更快,想要把身体藏匿进数千年沉积下来的淤泥中,不想再听到这些笑声。

      柳亦青感受着生命的气息重新回到身躯,听着横木的言语和笑声,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更找不到畏惧,只是平静。

      他隔着白布,看着隆庆说道:“这就是神殿的希望?”

      隆庆沉默不语。

      柳亦青重复问道:“一个有童年阴影的可怜孩子?”

      隆庆依然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

      柳亦青感慨说道:“神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隆庆还是沉默,依然是默认,他同意柳亦青的看法,想了想后,他举起右手指间开着一朵黑色的桃花,花瓣里隐藏着寂灭的气息。

      场间只有这朵黑色的桃花可以打断横木立人施展的神术。

      “不要阻止我!”

      横木立人吼道,瘦削的脸颊惨白如雪。

      他盯着柳亦青的脸,不明白这个南晋人在生死之间往还,受了这么多的精神冲击,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能清楚地从对方处感知到怜悯的情绪,这些人究竟在同情自己什么?

      隆庆说道:“道门需要你散播光辉,而不是发疯。”

      横木立人癫狂地笑了笑,说道:“但我这时候感觉很好,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疯狂的人,像你那样,才能真正的强大。”

      隆庆指间的黑色桃花,随夜风轻颤。

      “不要阻止我。”

      横木立人说道:“虽然你是前辈,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敬意,也不需要有敬意,这既然是神殿安排给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

      隆庆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倔强天真而冷酷的孩子,正在山路间行走,露水湿了破旧的青衫,他握着柴刀,以为自己就是太阳。

      一声叹息在隆庆的心底响起,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

      便在这时,浓重的夜色深处,也响起了一声叹息。

      于是,临康城的山川石河,都随之叹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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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声声叹

      这声叹息清清浅浅,就像花上盛着的水,水上映着的花,自夜色深处而来,把这安静的夜洗的更净,夜穹上悬着的那轮明月更净,就像满是尘砾的皇城废墟,都因此而显得干净起来,垂柳轻拂河面,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们听到这声叹息后的反应更不相同,有人惊愕,有些畏惧,有人沉默,还有很多人脸色苍白,悄悄向人群后退去,因为他们清楚,夜色里的那个人必然来自唐国,来自长安书院,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先生。

      隆庆知道来的人是谁,看着夜色里叹息起处,知道目光落处并不见得有那人,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多年前在荒原雪峰下,那人一声轻噫粉墨登场,便断了道魔两宗的一场大战,其后某年在白塔寺,那人一声叹息再次登场,困住悬空寺讲经道座,放走了宁缺和桑桑,今夜此人再次叹息登场,又会做些什么?

      垂死的柳亦青听到这声叹息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了谁,证明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所求的必将实现。

      横木立人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因为修行界只有那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突破西陵神殿两千护教骑兵的防线,来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十三把细刀变得更加明亮,身前身后的金花更加盛大,时刻准备向叹息声起处发起自己的攻击。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怖的神情,因为神辉消耗过速而瘦削的面容上露出极强烈的战斗意愿,但眼眸里的兴奋尽数消褪。先前因为天真而显得格外残忍的神情瞬间变得冷静起来,因为他就算再如何骄傲自信,面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必须集中所有的精神气魄。才能有希望战胜对方。

      隆庆看着夜色深处,说道:“放手。”

      这句话不是对那人说的,而是对横木说的——柳亦青伤重将死,横木不要他死。要他活着承受无尽折磨,于此时,夜色里才传来那声令山川动容的叹息,其中的意思非常清楚,那人不允许这样残酷的事情发生。

      横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掌依然落在柳亦青的身上,看着夜色深处说道:“书院果然来人了,这难道不正是神殿想要看到的画面?为何要我放手?”

      隆庆说道:“我等的是宁缺,不是他。”

      横木说道:“有什么区别?都是书院贼子。而且这人要比宁缺重要的多。”

      隆庆说道:“更重要的人。必然更强大……今夜书院无论谁来。我都会尝试将他留下,但既然来的是他,那便没有意义。”

      横木眼眸深处有星辰残片在燃烧。如烈火一般,声音也变成被风拂乱的篝火。呼啸有力,看着夜色深处说道:“我想试试留下他。”

      隆庆的眼眸里出现一抹怜悯的神情,怜其勇而无知。

      便在这时,夜色里再次传来那人的叹息声,显得有些无奈,所谓无奈,很像成年人看着孩子胡闹时的感觉,其间自然也隐着怜悯。

      横木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脸色变得异常阴郁,心境却越发冷静,因为既然他想尝试留下对方,便必须冷静到极点。

      那人终于说话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种问话一般会出现在两名强者决斗之后,胜利者看着失败者,充满同情地问上一句,给观众带来十足的英雄惺惺相惜之感,而这种问话如果出现在决战之前,则充满了不屑一顾的嘲弄感。

      横木没有误会那人是在嘲弄自己,虽然那缓慢的语速,平静的语调,听上去确实是嘲讽的语气,但他知道不是,因为那人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是问柳亦青的。

      柳亦青抬起头来,隔着白布看着夜色下的临康城,虽然他现在看不到,但他以前看过很多次,记得这座城的很多细节。

      做为一名修行者,他数年前便已经晋入知命境,做为一名剑师,他今夜单剑赴死,一剑摧皇城,已然领悟到剑道的真谛,做为一名男人,他这辈子杀死了两名南晋皇帝,注定将会写在历史上,已然没有任何遗憾。

      做为一个人,他平生心愿已足,只是做为剑阁之主和一名南晋人,他确实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但他没有说的太具体,因为他相信,唐国和书院如果能够在这场战争中获胜,自然会处理的很好,如果不能获胜,想来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南晋和剑阁,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抿紧了薄薄如剑的双唇,满怀喜乐地等待最后的解脱。

      夜色里再次响起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里充满了感慨与尊敬,又仿佛告别。

      有徐徐清风起于护城河间,直上夜穹,吹散几缕想要缠住明月的夜云,吹散地面上散落的石砾,来到皇城前,来到辇前。

      横木立人神情骤凛,断喝一声,十余柄细刀齐声出鞘,于夜风里绽放光限光明,双手横握刀柄,集无数神辉,便向那道清风斩去!

      迎风一刀斩!就算你是真正的清风,也要被我一刀斩断!就算你已经是修行界的传说,又如何越过我这道由刀意神辉凝成的樊笼!

      明刀照亮夜色,横木立人的眼眸一片明亮!他的刀意神辉尽数喷吐而出,他觉得浑身通明,仿佛将要御风而去,他从未生出如此完美的感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清风没有被斩断,也没有任何事物越过樊笼,完美的依然完美,只是停在夜色里,却是那样的孤单。

      因为在他挥刀之前,那阵清风已然飘过,在他用刀意神辉布下樊笼之前,那道身影已然出现在辇前,在他的完美一击开始之前,这场战争已然结束。

      一位书生站在辇前,穿着件满是尘埃的旧棉袄,腰带间插着根木棍,还有一卷旧书,神情温和,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塾师。

      看着此人,横木立人握着刀柄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寒声问道:“书院大先生?”

      那书生,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没有理他,看着辇上的柳亦青,说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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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必说抱歉

      柳亦青还活着,但他受的伤极重,横木立人用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让他暂时活着,那种活着必然会比死去更痛苦。

      大师兄出现在临康城,出现在皇城废墟前,站在横木立人与柳亦青之间,昊天神辉自然断绝,柳亦青即将解脱——正是因为解脱,又或者因为解脱之前的那些故事,大师兄对柳亦青说抱歉,沉重而诚恳。

      横木立人不想柳亦青得到解脱,这让他感到很愤怒,大师兄不理他,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于是愈加愤怒。

      他寒声说道:“大先生终究还是来晚了,或者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你根本不敢出现,那么这时候你出现,对这个临死之人说抱歉……还有什么意义?大先生不觉得这很虚伪?还是说这样能够安慰你自己?”

      无论如何,书院今夜始终没有出手,柳亦青必然死去,横木立人这些满含嘲讽意味的话语便是最锋利的刀刃,直诛人心。

      大师兄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看着辇上浑身是血的柳亦青,再次重复说道:“抱歉。”

      柳亦青平静说道:“大先生很清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书院本来可以不让你做这种选择。”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夫子曾经说过,求仁得仁,又何怨?”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不知该如何应答。

      柳亦青说道:“书院不可能解决人间的所有事情,人间的事情需要人间的每个人为之而奋斗,大先生何必自责?”

      大师兄说道:“然而看着河堤崩塌,怎能袖手旁观?”

      柳亦青说道:“这便是大先生不如十三先生的地方。”

      大师兄摇头说道:“小师弟如今和当年已经不一样了。”

      柳亦青微微一怔,想到一件事情。满是血污的脸上流露出笑容,感慨说道:“原来十三先生一直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

      大师兄说道:“或者看不真切,但他必然是看着这里的。”

      隔着染透血的白布,柳亦青看着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微笑说道:“幸亏我提前想到了他可能看着这里,才没有选错位置。”

      他的修行时间不短,在修行界散发光彩的时间却不长,他曾经选错过位置,并且因此而付出过代价。但之后便再也没有错过。

      今夜,他坐在辇上,这便是他的位置。

      辇正对着那座曾经沧桑的城墙。

      坐北朝南,风水极好,适宜落葬。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抱歉。请放心。”

      直到最后,书院依然觉得抱歉,书院让他放心,他便可以放心——无论是将来的南晋,还是那些流离失所的剑阁弟子,他都不再需要担心。

      染着血污的白布下,柳亦青的双眼缓缓闭上。就此进入一片黑暗。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故而毫无畏惧,死亡与沉睡并无区别。

      大师兄看着辇上没了气息的柳亦青,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来,望向隆庆和横木,说道:“何必?”

      说出何必二字时,他看的是横木。

      看着这名承袭了昊天馈赠的道门少年天才。他的神情很从容宁静,虽然他能够看穿对方身上的青衣道袍。看到对方身躯里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浑体都是光明的,他是昊天的选民。

      然而自轲浩然拔剑问天,书院与昊天为敌已然数十年,往前溯回,夫子建书院,于长安城里布惊神阵,书院与昊天为敌已然千年。

      书院连昊天都不怕,怎么会害怕一名昊天的选民,书院连昊天都不敬,怎么会敬一名昊天的选民?

      大师兄望向隆庆,却微微动容。

      他自幼博览群书,虽未曾修过道法,但读过不知多少道典,不然如何能在小道观前与叶苏辩难三日?他没有修过道心通明,但人间有谁能胜过他的慧眼?他能看穿横木青衣下的无限光明,自然也能看到隆庆袍子里藏着的无限黑暗。

      无论是在那些魔宗屠夫的身上,还是在那些大奸大恶之徒的身上,大师兄从未见过这般浓郁稠污的黑暗,隔着那件普通的神官袍子,他隐隐约约看到隆庆身躯的暗雾里,有无数怨魂正在哭泣,有无数怨念正在翻滚。

      大师兄看着隆庆叹息说道:“何苦?”

      隆庆有些不安,他觉得在大先生的目光之前,自己仿佛变得浑身赤裸,再也没有任何秘密,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想做什么事情,对方都一清二楚。

      于是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后是浓郁的夜色,只有离夜色更近些,他才会觉得更安全些,甚至会觉得更温暖些。

      可还是不足够,隆庆依然觉得自己有些寒冷,被人看穿的感觉太难受,他缓缓运转道念,把所有的气息都敛进身躯的最深处。

      敛入身体的气息,带动着皇城前的夜风轻轻缭绕,轻柔的风息向他的衣衫里渗去,甚至就连光线仿佛都要被他的身体所吞噬。

      隆庆在人们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渐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横木立人的选择完全相反,当隆庆向后退去一步,借夜色遮掩自己,甚至把自己变成一片纯粹的黑域时,他向前踏出一步。

      他向着大师兄踏出一步,神情漠然而骄傲。

      无数的昊天神辉从他的身躯里迸发而出,圣洁的如星浆般的光线,从他的五官和毛孔里溢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感,出现在皇城前。

      横木变成了一尊熊熊燃烧的神像,能够焚毁净化一切物事。

      他此时展露出来的境界,足以令整个修行界感到震惊。

      他很清楚,以自己真实的境界,杀死柳亦青并不困难,但想要杀死面前这名穿着棉袄的书生,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传说毕竟就是传说。

      横木还是想试一下,因为他很愤怒,愤怒于对方看着自己时那般从容,看着隆庆时却微显动容——总之,今夜所有的事情都让这位骄傲的昊天传承者感到愤怒,他必须让书院大先生感受到自己的愤怒。

      而且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失败,大先生也不可能伤到自己,换句话说,对方根本不敢伤到自己,不然在柳亦青死前,他何必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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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光的琉璃,黑的疆域,谁在看着你?

      与光辉夺目的横木立人相比,渐渐隐入夜色里的隆庆,就像是不起眼的一点小污痕,但在大师兄看来,隆庆其实更加危险,当然,他也不会无视站在身前的横木,书院习惯与昊天为敌,不代表会轻视昊天。

      穿着青衣的少年是那场春雨化成的繁花里的最美丽的那瓣,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礼物,被信徒们视为传说中的选民或者说传承者,即便他是书院大师兄,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也必须表示出足够的重视。

      横木立人展露出来极为强大的境界,而且就在瞬间里又有变化,那些如玉浆般燃烧的昊天神辉,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回到他的身体里,收敛进他的肌肤下与刀身中,他的身躯与刀并没有变黑,而是变成了琉璃般的事物,晶莹剔透,神圣的昊天神辉就在里面不停折射,无数光线不停叠加,变得越来越明亮,渐要变成最纯粹的白,当那些光线骤然迸射出琉璃的那一刻,会拥有怎样恐怖的能量?

      大师兄的右手离腰带里插着的木棍还有半尺的距离,他清晰地感知到横木立人即将施展的境界有多么的可怕,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保持着沉默没有出手,不知道是身为传说的自信,还是因为夜色里飘来的那缕酒香……

      横木立人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手里紧握着的刀与身后的十二柄细刀,也早已变成冰的模样,纯白的炽烈光线在他的身躯与刀内不停折射,变得越来越浓郁。渐渐逼近最终的极限,有几丝溢泄而出,瞬间照亮夜色下的皇城废墟。

      与此同时,夜色里飘来的那缕酒香。如这些圣洁的光线一样,变得越来越浓郁,没有风能够吹散,直至稠不可化。

      望向横木的人。被神辉刺的痛苦地捂住双眼,闻到酒香的人骤然迷醉,仿佛进入神国,如此,便与真实的世界暂时脱离。

      大师兄在真实的世界里,在圣洁的光线与醉人的酒味之间,神情恬淡温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样做。

      在那缕酒香飘出夜色之前,他便已经提前知道。因为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追寻着那缕酒香。不然先前柳亦青临死前,他何必说抱歉?

      西陵神殿在临康城里摆下这般大的阵势,除了必杀柳亦青的缘故。更是想借机狙杀书院强者,那他何必要来?

      或者就是因为要对柳亦青说那声抱歉。所以他来了?

      直到此时,闻着酒香,看着白光,他忽然发现,西陵神殿确实可以留下自己,因为夜色里那个人也很快,而横木立人确实超乎想象的强。

      光明的、灿烂的、夺目的、逼人的横木立人,就在眼前,大师兄微微眯眼,依然没有紧张,就像是看着顽劣学童的乡村教师。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小镇上自己曾经养过鱼,有天晚霞满天,鱼池里的水也是这般光辉万丈,和现在眼前的这名少年很像。

      他有些感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

      横木立人眼前的世界,已经变成光明的世界,他眼中的书生的脸变得很白,但不是苍白,所以他忽然警惕起来,因为他不明白对方为何不警惕?

      他现在是道门的重要人物,知道很多秘密,所以他确信大先生不敢出手,才会对柳亦青说那声抱歉,现在就算大先生不得不出手,时间已经晚了,这不是道门预先布好的局,而是巧合而成的机缘,即便天算都算不出来,他如何躲开?

      没有人算到那一刻是哪一刻,就像没有人知道,万物之始的那一刻究竟是哪一刻,就连横木立人自己都不知道,就算他心生警兆,也无法停止。

      某一刻,或者就是大师兄向右前方踏出那一步的那一刻,万道圣洁的昊天神辉,冲破了他身躯和刀身的束缚,尽数溢出琉璃的表面,向着大师兄的身体喷涌而去。

      下一刻,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便会照亮漆黑的夜穹,无论是那轮清美的明月,还是亘古不变的满天繁星,都将被夺去光彩。

      他将照亮整个世界。

      而整个世界,也将看清楚他的位置。

      唯有如此恐怖的神威,才能把书院大先生瞬间焚为灰烬。

      夜色里传来的那缕酒香,也在瞬间变浓,一道由尘埃组成的旧风,不知从何处袭来,于大师兄身畔缭绕不去,其间隐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威力。

      大师兄依然没有动,没有闪避,一方面,他不见得能在那道旧风的牵绊下,避开横木暴射出来的无尽神辉,另一方面,仅仅只是一道风并不足够,他想要看到的更多,他想要那个人显出身形,同时像横木一样,被整个世界看到。

      这是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片段,不是刹那,也不是须臾,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比光线更快,无论是大师兄还是那道旧风源头的那人,都不可能比光线更快,那么这便意味着,结局已然注定。

      没有人能够停止这一切,但有人出手了,试图改变这一切。

      不是因为他比光线更快,而是因为他把横木立人身躯里迸射出来的光线,全部吞噬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何时,隆庆站在了横木立人的身前。

      他的身体四周弥漫着一层黑雾,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不停被黑雾吞噬,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黑雾里渐渐浮现,看着像鬼一般!

      嗡的一声轻响。

      横木立人暴溢出来的昊天神辉,尽数被隆庆吞噬,只有极少数几缕神辉散逸而走,然后迅速黯淡,别说照亮整个人间,就连护城河畔的柳树都没有照亮。

      皇城废墟前,骤然恢复宁静,夜穹里的月光与星光重新散落地面。

      那道满是尘埃的旧风缓缓停止,酒香也不知去了何处。

      横木立人看着身前的隆庆,感受着那道黑雾里传来的寂灭意味还有那抹恐怖的气息,震撼愤怒到了难以遏止的程度。

      自己酝酿已久的光明一击,配合夜色里那位传奇,眼看着便能把书院大先生焚为灰烬,结果却被此人用难以想象的手段破坏了!他震撼于隆庆展现出来的恐怖境界,更愤怒于对方的行为,他究竟想做什么?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强行吞噬了如此多的昊天神辉,隆庆苍白的脸色上不停浮现出诡异的光斑,看来仿佛受了不轻的伤。

      他疲惫地低着头,喘息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哑问道:“宁缺……他一直看着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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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革命未能成功

      不久前,柳亦青曾经说过:十三先生正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吧?只不过当时皇城周围的人,因为大师兄的忽然出现而紧张万分,没有细想,把这当作剑阁之主将死之前,对曾经过往的追忆与感慨。直到此时隆庆说出类似的话,人们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生出极大的恐惧。

      春天那场细雨后,横木立人从普通的道门杂役小厮变成境界高深莫测的强者,诸窍皆通,智慧早开,瞬间便明白隆庆在说什么,身躯变得异常僵硬,脸色变得极度苍白,下意识里望向遥远的北方。

      遥远的北方夜穹下有座名为长安的雄城,他未曾亲眼见过,此时却仿佛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蒙着青苔的城墙砖,看到城墙上那道身影,看到那道身影手里的那张铁弓,才明白如果不是隆庆,或者此时自己已然死了。

      虽然隔着千里之遥,但他真的险些死了。

      隆庆盯着大师兄的眼睛,说道:“难怪从始至终,您都显得这般平静从容,看不到任何警惕的神情,因为您一直在等着我们攻击的那一刻到来,先前那刻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我本以为您准备遁入虚空,现在才明白那只不过是让路。”

      替千里之外的那道铁箭,让开道路。

      回思先前那刻的画面,隆庆的衣衫渐被湿冷的汗水浸透,如果他没有打断横木立人的神术,那么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能看破,并且能破之。”

      看破书院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情,更困难的则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并且有能力破掉横木立人的神术——先前他便警惕于隆庆的成长,此时更加觉得此人将来可能会给宁缺带来很多麻烦。

      “能够得到大先生的赞扬。我本应该喜悦。”

      隆庆有些感伤说道:“但或者,只不过是因为我对那道铁箭更了解的缘故,所以才会想到这种可能,算不得什么。”

      那道铁箭第一次出现在修行界。是在数年之前的北荒雪山里,射的便是他,他的修道生涯或者说生命,正是因为那箭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大师兄说道:“不错,你始终还是破不了小师弟的箭。”

      隆庆说道:“看来,他果然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

      大师兄说道:“先前我便说过,或者看不真切,但他总会看着这里。”

      隆庆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这就是书院的局?可如果大先生您不出现。只凭柳亦青。不足以逼得横木被宁缺看见。”

      大师兄说道:“神殿的想法很清晰。你们想要杀死柳先生,如果能够把小师弟诱至此地杀死,自然更好。这本就是你们的局……书院做的事情只是顺势而为,既然最终逼得我出现。那么你们自然便能被看见。”

      只要被看见,便能被射死。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当时二师兄君陌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来到清河郡,踏进溪畔的庄园,平静地报出自己的身份。

      因为他叫君陌,清河郡崔老太爷和另一名隐藏很长时间的知命境界强者,毫不犹豫地展露了全部的境界,变成了真实世界里的明灯。

      当时那把铁弓在桃山,在西陵神殿之下,执铁弓的人看到了清河郡里的那两盏明灯,于是下一刻灯灭,人死。

      “书院……果然好生阴险。”

      横木立人眼中的悸意尽数化作愤怒,盯着大师兄寒声喝道:“为了这个局,自命仁义的大先生,居然眼睁睁看着柳亦青死去,也不肯出手!”

      大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错了,我不是不肯出手,而是不能出手,如果我能出手,又何必需要你们被长安看见?”

      横木听懂了这句话,于是更加愤怒。

      隆庆自然也能听懂这句话,说道:“出手……不见得一定要真正出手,您出现在这里,就是出手,不然我们也不会敢向您出手。”

      大师兄说道:“就算我不出手,我想你们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隆庆说道:“先前那刻,就算横木被射死,我被大先生杀死,可您还有自信能够继续活下去吗?”

      大师兄说道:“世间本没有完全确信的事情。”

      隆庆神情沉凝说道:“堂堂书院大先生,换我们两条命,值得吗?”

      “你说的不错,先前我踏出那步,便是准备好了离开,而你们留不下我。我所说的不能确信,指的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大师兄望向夜色某处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强行留下我。”

      夜色里酒香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极为沧桑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陈了无数年的酒,醇厚至极,又像是放了无数年的酒瓮,满是腐意。

      “原来你一直是在等我出手。”

      大师兄看着那处说道:“是的,你不出手,书院便永远无法出手。”

      一名文士从夜色里走将出来,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似乎苍老至极,又似乎还有无尽寿元,在此人身上形成极怪异的统一。

      文士的手里有只酒壶,他是个酒徒。

      酒徒走到大师兄身前,静立。

      大师兄的棉袄上满是灰尘,给人的感觉却是由内至外干净无比,酒徒的衣衫上纤尘不染,给人的感觉却是由内至外尽是尘埃。

      从跪倒在桑桑身前那刻开始,酒徒便成为了道门最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横木先前才确信大师兄不敢出手。

      大师兄确实没有出手。

      准备出手的是小师弟。

      今夜,道门准备杀死书院的小师弟,迎来的却是大师兄,无论是谁,他们都很愿意把对方杀死,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书院也想杀人。

      今夜,书院准备杀死酒徒。

      酒徒是曾经度过永夜的至强者,是修行史上的传奇,是平衡人间局面的重器,杀死这样一个人物,毫无疑问是场革命。

      可惜,革命未能成功。

      酒徒把酒壶递到唇边,鲸吸般痛饮良久,直至小腹微鼓,苍白的脸色渐复,方始感慨说道:“好险,真的好险。”

      大师兄感慨说道:“差一点,终究还是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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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照看(上)

      观主在长安城里被斩成废人,向昊天投降的酒徒和屠夫,便成为了道门在人间最巅峰的战力,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尤其是解决御风游于人间的酒徒,那么书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灭新教,追杀新教的教徒,逼得剑阁分崩离析,柳亦青不得不单剑入临康,最终成为一个死人。

      君陌在极西荒原深处带领数万农奴与佛宗厮杀连年,余帘在东荒消声匿迹,不知在谋划何等大事,书院能够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便只剩下大师兄李慢慢以及宁缺——这里指的是留在长安城里的宁缺。

      大师兄想救柳亦青,想救更多的人,若要救人,先要杀人,他能杀人,却不能杀——千里无距的境界,再多道门强者,最终也只能成为木棍下的亡魂——然则他能杀人,酒徒也能杀人,而且同样是无距杀人。

      如果书院不想看着唐国的将军、官员甚至是最普通的民众,纷纷死去,那么在当前的局面下,便只能保持沉默,看着道门步步进逼。

      书院曾经尝试与酒徒和屠夫进行交流,想要说服对方,只可惜没有成功,交流还将继续,说服也会继续持续,但如果始终不行,书院并不惮于做出别的选择,比如直接把酒徒和屠夫杀死。

      只是,要杀死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过艰难,当年观主若是不进长安城,书院便伤不到他分毫,酒徒和屠夫也同样如此,到了这种境界的人。近乎半神,对冥冥之中的命运变化自有感应,很难布局杀之。

      今夜临康城发生的一切,都与书院无关。这是西陵神殿布的局,书院所做的事情,只是借对方布下的局势,想要获得一些想要的结果。便是所谓借势而行,正因为是借的势,所以被借势的神殿才没有算到,酒徒也没有感应到。

      借灭剑阁、杀柳亦青,逼书院出手,西陵神殿诸强者云集临康,酒徒隐于夜色最深处,道门画了一条巨龙,书院却要要抢先点睛。

      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点睛的那一点。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南方遥远某处。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松开弓弦,把铁箭重新收回箭匣里。

      从今夜开始。酒徒肯定会极为警戒,再难寻找到这样的机会——今夜就是书院最好的机会,结果最终没能杀死或者重伤酒徒,这自然令他生出极大遗憾。

      但他的神情还是那般平静,没有任何变化,以至于城墙上那几名唐军根本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他先前为何会忽然开弓。

      先前他在临康城方向,看到了一抹极炽烈的光明,当然不是真的用肉眼看见,而是借助惊神阵的力量,在识海里感知到了那抹光明——那抹光明圣洁而纯净,既然桑桑已经离开了人间,想必便应该是那名叫做横木立人的道门少年。

      宁缺毫不惮于杀死横木,哪怕会让神殿与唐国之间的战争提前打响,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厌憎那个从未谋面的道门少年,或者是因为修行界里一直传说那个少年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他没有射死横木,是因为隆庆出手,隐去了横木在他感知世界里的位置,当然如果他真的想横木死,先前横木与柳亦青做战的时候,他便可以松开弓弦,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那时候酒徒还没有出手,他的第一箭必然要留给最强大的敌人,还因为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柳亦青的辇在北面,正对皇城,拦住了他的箭的去路。

      或者是因为柳亦青不想让他把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在横木的身上,或者是因为柳亦青想要与横木公平一战,或者只是因为柳亦青想这样做。

      “求仁得仁?不,你是在求死。”

      宁缺看着夜色下的南方,嘲讽说道:“你丫一门心思求死,不就是想把南晋和剑阁留给书院照看,以为我不明白?”

      离开渭城多年,阅尽无数世事,在佛祖棋盘里生活了无数年头,按道理来说,他就算容颜没有什么改变,神情总应该稳重些才是,事实却正好相反,他脸上那几粒代表天真的雀斑早就不见了,代表可爱的酒窝也浅到很难看见,多出了些淡淡的伤疤,看上去显得成熟了很多,但对柳亦青的嘲弄和轻蔑,却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轻佻,仿佛回到了渭城里的无忧岁月。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的情绪渐渐变淡,变得有些麻木,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的老人,寻不到太多生趣。

      纵使明白又如何?他也只能接着,因为柳亦青已经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已经离开或者将要死去,他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沉默接受。

      大师兄离了长安城,去拖住酒徒,把小皇帝留给他照看,二师兄在西荒杀人,把七师姐留给他照看,三师姐去了东荒,把笔墨留给他照看,朝小树去了那座小镇,把朝老太爷和妻子女儿留给他照看,师傅和陛下死了,留下了阵眼杵,把长安城和唐国留给他照看,今夜柳亦青又死了,把南晋和剑阁留给他照看。

      站在城墙上,他照看整个人间,所以不能离开。

      当年和桑桑开始那段旅途之前,他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长安城的囚徒,但二者间有区别,那时候的他只能照看长安城,现在他可以照看整个人间。

      责任自然更重。

      城墙太高,不可能有树更高,寒秋的城头上没有枯黄的树叶,没有熟透的果子,有巡游的唐军,却没有相伴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宁缺站在城墙畔,看着夜色下的人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如果他知道柳亦青在临康城里曾经自比为孤魂野鬼,大概会生出很多同感。

      他照看着人间,而老笔斋和雁鸣湖的宅院,现在是谁在照看着?湖畔的柳树,湖里的莲田,后院的断墙,墙头的野猫,又是谁在照看着?

      桑桑走了,谁来照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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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照看(下)

      火光在宁缺身后亮起,在他身前的城墙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城墙上搁着张小桌,桌上的炉子里燃着银炭,没有一丝烟生出,铜锅里的汤汁正在沸腾,旁边陈列着些菜蔬肉片,暖意渐渐升腾。一名唐军把调好的蘸料碟摆到碗筷前,望向他问道:“先生,今夜要开酒吗?”

      “嗯。”

      宁缺这些天一直生活在城墙上,饮食起居皆如此,早已习惯在瑟瑟秋风里吃饭,也唯有火锅与美酒,能让他添些暖意。

      极肥美的牛羊肉浸入白稠却不腻的骨汤汁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起来,香气刚要溢出,便被紧接着下锅的青菜叶子压了下去。

      宁缺坐到桌旁开始吃饭,没有陪客,自然不需要寒喧,没有同伴,不用行酒令,食材虽美,吃的却很是沉默孤单。

      夜宴虽然孤单,但酒是最烈的双蒸,菜是宫里送来的美食,那些令人唾夜横流的香味,随铜锅里蒸腾的热气飘起,掠过城头,被秋夜的寒意所凝,向着城墙之下的人间飘落,经过带着斑驳风雨痕迹与新旧青苔的城墙,过某处鹰巢,惹得窝里的雏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四处寻觅,然后飘落到朱雀大道上,钻进夜街上那些寥寥无几的行人鼻子里。

      那年观主入长安,朱雀大道南段在那惨烈的一役里基本上全部毁灭,其后数年不停重修,总算是回复了当年的盛景,但毕竟是新修的建筑,终究少了些岁月才能积累出来的烟火气,显得有些清冷。

      晚饭的时辰已过,朱雀大道两旁的诸坊市。此时也很安静,但和正街上的清冷相比,那些宅院并不冷清,到处都能听到棋子落在木盘上的声音、瓷碗摔在灶沿上的声音、妇人打骂孩子的声音,热闹的厉害。

      秋夜的长安城,真正热闹的所在自然不是这些民宅,松鹤楼的露台上摆上好几桌圆桌,不知谁家的少爷从帐房里偷偷取了银子,在哪里宴请自己交好的同伴。毕竟是年轻人,未经世事,自然也不怎么懂酒事,不是夫子,没办法喝出酒里掺了多少水。把自己灌的大醉不堪,早忘了明天该如何向家里交待。

      红袖招里的热闹与松鹤楼的热闹又不相同,那些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偷偷溜出府玩耍的官员和商人们,坐在栏畔的酒桌旁,神态自矜,气氛热烈却没有人闹,曼妙的曲声和旋转的裙摆里。热闹二字只取了前一半。

      和民间相比,朝廷的气氛自然要严肃很多,尤其是草甸里那些灯火通明的小楼,看情形大概会一直亮到凌晨。数十名唐军在那些小楼之间快速奔跑,传递着从边疆各处以及各州郡传回来的情报,催促着批复。

      西陵神殿已经开始战争的脚步,战火虽然没有正式点燃。也暂时还没有烧到大唐的边境线,但大唐军部已经进入了战争状态。充满了紧张肃然的气氛,桌上搁着的热茶已经换了不知多少道水,旁边的糕点却没有人吃。

      最重要的那些决定,军部也不能单独决定,需要经过皇宫,将军们不能睡觉,自然皇宫里也有很多人不能睡觉,从羽林军到侍卫处,从掌管御书院的太监到负责茶水的宫女,都必须跟着强撑。

      和当年相比,御书房的墙上多了两道条幅,两道条幅由不同的人书写,水准差距很大,但对现在的皇宫来说却是同样重要,正是鱼跃花开两帖。

      皇帝陛下已经不再年幼,但毕竟是个少年,书院不允许他长时间熬夜,此时已然睡去,在御书房里审阅奏章的是李渔。

      她的容颜还是那般清丽,只是因为长时间生活在深宫里,很少见天日的缘故,显得有些过于苍白,而且瘦的有些厉害。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奏章和各郡的政事文书,看了很长时间,觉得嘴有些渴,伸手去端茶,却碰翻了碗,这才发现碗里不是茶,而是先前宫女送进来的银耳羹。

      银耳羹有些稠,落在奏章上,倒是比较好清理。

      城墙上,铜锅里的汤也溢了出来,与炽热的锅壁一触,发出滋滋的声音,迅速被蒸干,留下灰白的垢迹,有些则是顺着桌腿淌下,落到一根铁箭上。

      宁缺没有理会,继续吃鲜美的羊肉,肥美的牛肉,喝醇美的烈酒。

      他吃的很慢,因为反正是要坐在城墙上,那么找些事情做总是好的。只不过是一顿饭,吃的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待他放下筷子,几名唐军走上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留下了那壶酒和一碟下酒的小菜。

      他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桌子,最后拾起铁箭,把上面的火锅汤擦掉,然后搁到弓弦上,以保证随时能射出。

      他重新望向南方,临康城的方向,先前酒徒没有变得明亮,那么想来今夜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机会,但他必须一直看着。

      到此时为止,他并不清楚临康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柳亦青应该已经死了,因为大师兄不能出手,因为柳亦青想死。

      宁缺把酒洒到地上,以作祭奠。

      柳亦青死了,酒徒却没有死,很遗憾。

      不过无所谓,今夜没能杀死,他朝总能杀死他。

      酒水打湿了地面,城墙的青砖变成了黑色,于是月光被衬得更白,如霜一般,他这才注意到,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圆,却很明亮。

      明月照人间。

      照就是看,就是照看。

      宁缺斟满杯中酒,遥对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老师,请继续看着我们,我们会代替你继续看着这个人间。”

      ……

      ……

      遥远的南方,临康城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火光,唯独已经变成废墟的皇城某门之前,没有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酒徒说道:“问题在于,宁缺他能看多长时间呢?”

      大师兄沉默,没有人能一直看下去。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而且除了你,谁能让他看到我?”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神情微变,恳求道:“请不要。”

      青衫未湿,酒壶未启。

      风起处,酒徒的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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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杀贤人

      酒徒离开了,大师兄却没有走。他走到辇前,把柳亦青的身体放平,然后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听着那处传来的风拂河水的声音,沉默不语,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神情略显伤感和无奈。

      隆庆知道他在等什么,所以愈发不解他为何没有跟着离开,看着他身上的棉袄、棉袄上的那些灰尘,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留在场间的三人里,横木最年轻也最骄傲,今夜所受的挫折冲击也最大,神情难免有些落寞,眼眸深处的怒火很是暴烈,直到此时,他才知晓书院的局从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酒徒,自己从来不在对方的眼中。

      他缓缓握紧双拳,看着大师兄想道,就算你已经晋入传说中的无距,难道以为就能轻松地战胜我?你可知我现在又是什么境界?

      隆庆感知到了横木的情绪变化,神情愈发凝重,警惕地看着大师兄,缓缓移动脚步走到横木的身旁,随时准备出手。

      春天后的这段时间里,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平静,在今夜之前双方都清楚彼此都是安全,没有人先出手,便不会打破平衡。

      —两名无距境大修行者之间的平衡。

      今夜,这种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回头望向皇城废墟前曾经发生的那些战斗,依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先出手,虽然是西陵神殿的局,但真正感受到危险的无距者却是酒徒,书院险些重伤甚至直接杀死他。

      隆庆的警惕便在于此,平衡已破,大师兄没有随酒徒离开,便极有可能向自己和横木出手,他和横木能不能活下来?

      先前酒徒还隐藏在夜色里时,他曾经问过大师兄,换两个人的性命是否划算这说明他认为自己和横木有能力做出某些事情。

      横木的信心来源于信仰,他的信心来源于哪里?

      “你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清淡的星光落在隆庆的身上,像溪水漫进干涸的沙地,瞬间便被吞噬看着这幕画面,大师兄有些不解说道:“如果背离对昊天的信仰便能获得黑暗的能力,这能力又是谁赐予你的?我想观主也无法解释。”

      隆庆很清楚,以前的自己哪怕在修行界再风光,也没有资格被书院大先生记住,所谓传闻,大概便是宁缺在闲谈里提过。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境界但正如对方所说,连观主都无法解释,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么便没有人能明白。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横木说道。

      大师兄望向青衣少年,说道:“西陵神殿尚华美,但真正的道门却是以青衣为尊,观主这些年一直青衣飘飘,叶红鱼于崖畔石屋悟剑时也穿着青衣,小师弟当年杀上桃山时,也穿着青衣,以你现在的境界穿这件青衣不免有些可笑。”

      横木很愤怒,笑的愈发天真说道:“不与观主比较,但说裁决那女人和宁缺那蠢材比我更有资格穿这件青衣,大先生的眼光才真正可笑。”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越过那道门槛便是你的自信来源?”

      横木闻言骤惊,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够看穿自己一直隐藏着的真实境界,淡然说道:“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凭何不自信?”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做为有史以来迈过那道门槛最年轻的修行者,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应该骄傲自信,然而可惜的是,那道门槛不是你自己走过去的,而是被昊天抱过的所以现在的你还只是个婴孩。”!

      隆庆忽然说道:“我不理解大先生您为何现在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何敢离开。”

      忽然·大师兄露出明悟的表情,感慨说道:“光明与黑暗本就是昊天的两面·我何其愚笨,竟到此时才想明白这一点。”

      隆庆说道:“大先生智慧过人。”

      大师兄说道:“若横木有你现在的心境,或者会比较麻烦。”

      隆庆说道:“既然如此,您现在就不应该等待,而应该出手。”

      大师兄神情微惘说道:“我能否承受出手的代价呢?”

      隆庆说道:“您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大师兄点头说道:“是。”

      隆庆说道:“您既然犹豫是否出手,那么至少应该跟着。”

      大师兄说道:“跟着也无法阻止,只能做个旁观的过客,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隆庆说道:“在这里等待,不停猜测远处正在发生什么,难道不是最大的痛苦?”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眼不见为净,看不到总会好过些,小师叔当年说君子当远疱厨而居,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虚伪。”

      横木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书院就是一群伪君子。”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确实虚伪,但我不能代表书院,若今夜在此的是君陌或是三师妹,想来不会像我说这样多的话。”

      横木不再说话,因为他发现,面对这样一个自承虚伪的君子,你很难真的把对方当成伪君子,你很难对其生出恶意。

      皇城废墟前一片安静,夜风轻拂河水,荡起柳枝,来到场间,在柳亦青满是血污的脸上飘过,飘过他紧闭的双眼,然后消失。

      就像时间的流逝那般,没有任何痕迹。

      正如隆庆所说,等待是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好在众人没有等太长时间。

      酒徒回来了。

      酒壶在他的腰间轻轻摆荡。

      长衫下摆上隐隐可以看到几点血渍。

      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知道酒徒是故意让这些血染了衣衫再让自己看见,却依然难以抑制地开始自责并且痛苦起来。

      酒徒解下酒壶,说道:“片刻辰光,酒意未消。”

      他饮了口酒,眯起了眼睛。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谁死了?”

      酒徒离开是去杀人,这世间很少有他杀不死的人。

      “死的也是个好酒之人。”

      酒徒回忆着先前杀人时的画面,感慨说道:“先前,我去了滁州。”

      大师兄说道:“大唐滁州?”

      酒徒说道:“不错,环滁皆山,东山有亭,那亭子是一个太守修的。”

      大师兄声音微颤,说道:“滁州太守清廉爱民。”

      酒徒说道:“清廉如水,爱民如子。

      大师兄说道:“真贤人也。”

      酒徒说道:“贤人好酒,果然真贤人。”

      大师兄说道:“可你杀了他。”

      酒徒说道:“滁州太守若不是贤人,我还不会杀他。”

      大师兄声音微颤说道:“为何?”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死的越是贤人,你便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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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滁州太守是位贤人,但看他黝黑的脸颊,粗糙的双手,大概会以为只是个寻常的农夫,贤愚这种事情,向来很难从外表分辩。

  他刚刚从河堤归来,准备迎接秋污的来犯,心情难免有些焦虑,但真正令他焦虑的,还是即将来犯的敌人——滁州风景极美,却在边境。

  情绪和贤愚一样,在他脸上没有丝毫呈现,他平静地处理完政事,在童子的陪伴下走出官衙,持杖登临东山,想要觅些清静。

  东山有座新修的亭子,是他主持修建的,耗费了不少的银钱,值此国势艰难时刻,自然给他带来了一些非议,他却显得极不在意。

  泥瓮轻破,酒香渐弥,太守在亭下饮洒,看夜穹里那轮明月,看月光下这片河山是那样的美好,很是满意,诗意渐起,又想写篇文章。

  便在此时,一场清风自无数里外的南方翻山越岭、偃草乱松而来,于亭外周游三圈,然后入内缭绕片刻而去。

  太守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没有来得及吟出那首诗,没有写下那篇可能会沉醉千古的游记,没有留下纸墨,没有对滁州的百姓再说些什么,就这样死了。

  ……

  ……

  临康城寂静的皇城废墟前,大师兄看着滁州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苍白问道:“让我与唐人痛苦,于先生又有何益?”

  “因为……我很怕死,活的愈久愈是怕死。”

  酒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前,当我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无数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头太久,对这种感觉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温,才发现那种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的心境都无法承受,于是,我很愤怒。”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耕种了无数年直至严重缺乏养份的结板田野,他的身上依然飘着酒香,他的愤怒没有具体的呈现,却那样清晰地呈现在人间之前,因为遥远的滁州城外,那个爱喝酒的太守死了。

  “我不想再体会这种感觉,我不想再被书院当作目标,所以我必须让你痛苦,让唐人痛苦,让书院痛苦,痛苦到恐惧到不能动弹。”

  酒徒依然盯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漠然和强大,“我可以杀人,可以杀无数唐人,只要我动念在先,那么无论你再如何快,都无法阻止我,而且杀那些普通人,不需要太费力,宁缺他看不到我,自然也无法阻止我,你们只能看着我不停的杀人,最终被痛苦折磨到崩溃。”

  大师兄的身体微微颤抖,棉袄袖里的双手握的很极,仿佛已经开始痛苦。

  酒徒继续说道:“不止十人,不止百人,将会有千万人死去……所以除非确定能够杀死我,那么书院不要再尝试杀我,哪怕连杀意都不要有……比柳枝更细的一丝杀意都不要有,比柳絮更轻的一丝杀意都不要有。”

  大师兄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护城河上的柳树与他一道沉默,柳枝轻拂着河面,将那些飘在上面的残布片赶到远处——明年春日柳絮才至,他不能等到明年,书院和大唐不能等到明年,那么该怎样做?

  忽然,他抬头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说道:“我也可以杀人吧?”

  然后他望向酒徒,沉重而坚定说道:“当我想杀人的时候,同样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您也不行,所以请不要逼我。”

  酒徒神情不变,说道:“请。”

  大师兄挑眉。

  酒徒说道:“请杀。”

  大师兄皱眉。

  酒徒说道:“请杀人。”

  大师兄敛眉,静思,犹豫。

  或者下一刻,他便将要离去,去杀人。

  “宋齐梁陈,无数道人,等着你去杀,亿万信徒,够你慢慢杀,草原上,无数蛮人等着你去杀,你想杀谁便可杀谁。”

  酒徒看着他被夜风拂平的双眉,说道:“若你能进桃山,想来可以杀更多你愿意杀的人,然而,你究竟要去杀谁呢?谁应该被你杀呢?”

  杀不杀是一个问题,杀谁同样是问题,红尘浊世里,满山桃花间,谁大奸大恶?谁应该被杀?谁来判断?谁有资格判断?

  这些问题要答复很难,有人不屑答,因为他认为尘世里的所有人都该死,比如当年的莲生,有人不屑去思考,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尘世里的半神,比如酒徒,而对于大师兄来说,这却是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他站在河畔的柳枝下,站在满是血污的小辇前,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辇上的柳亦青静静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河畔的那些修行者与大臣们都已昏迷,只有酒徒和隆庆横木三人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看着那件棉袄在夜风里摆荡,看着那些万里路积贮的灰尘渐渐落下,隆庆有些警惕不安,又有些很难理解的期待。

  如果这件棉袄真的动了,大先生离开去杀人,那么这个世界将变成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的新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秩序都将崩溃,因为最基础的生死秩序将被打破,两名无距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停杀人,谁都不知道下一刻谁会死去。

  只需要一个人,便能动摇这个世界的秩序,两个人,便能毁灭这个世界。

  横木看着酒徒与大师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五境之上,无距境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甚至隐隐成为了那个世界的代名词。

  黑夜渐深,河水渐静,直至死寂,人间似乎也在等待着死寂到来的那一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黎明终于到来。

  大师兄一直站在辇前,没有离开过。

  人们渐渐苏醒,不敢在河畔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开,明月也已离开,暖红的朝阳出现在天空里,照亮了临康城里焦黑的废墟或崭新的宅院。

  “确实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但你自己可以。”

  酒徒看着他说道:“你终究还是不敢杀人。”

  “不是不敢,是不忍。”

  大师兄已经想通了,说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自视为神,自然非人,所以能杀人,我却不能,因为我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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