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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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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晨钟惊心,有佛光再至


  宁缺问道:“若斩不死怎么办?”

  君陌说道:“那便是我死。”

  他说的云淡风清,宁缺却听的惊心动魄,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再次开口说道:“师兄,佛祖真的可能还活着。”

  君陌断然不信,肃容教训道:“糊涂,佛祖早已涅槃,若他还在人间,老师怎会不知,昊天她又怎会不知?”

  宁缺叹息说道:“她确实不知佛祖生死,不然为何要来悬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那便先找到再说。”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帐篷里,桑桑正在睡觉。

  原来昊天竟是觉得困了。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望着宁缺说道:“我饶他一命,就算斩了这道尘缘。”

  君陌说道:“青峡之前,我便说过,我之命何须天来饶?”

  宁缺语重心长说道:“尘缘不是想你斩,想斩便能斩,讲些道理好吗?”

  桑桑坐起身来,看着君陌说道:“若讲道理,我极不明白,佛陀若要设局杀我,应是书院最想看的事情,你为何站在我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从君陌的神情里知道他的倾向,至于她之所以不提宁缺的立场,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宁缺的跟随。

  君陌平静说道:“不耻。”

  不耻便是不耻与其同伍。

  宁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说道:“书院丢不起那人。”

  ……

  ……

  离开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宁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间四处行走,想要寻找到佛祖还活着的痕迹或是已经死去的痕迹。

  有时候在湖畔烤鱼的时候,他会想二师兄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拿着铁剑不停地斩杀贵族和僧兵,还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讲道理的讲道理。

  在今后甚至可能是数十年的漫漫时光里。想来君陌都会握着铁剑,在这个悲惨的世界里不停搏杀,已经沉寂了无数年的佛土,必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奴役着数百万农奴的悬空寺,大概会因为恐惧而开始颤栗吧?

  想着那些画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觉得有些情绪激荡,恨不得与师兄携手并肩,只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这笔买卖,再做完昊天这笔买卖,他还要回到长安去做人间的那笔大卖卖。

  寻找佛祖的旅程继续,宁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广阔的原野,却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两人变得越来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对原本无所不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归来,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间的无数座寺庙来回,在那些静穆庄严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对着天空沉默发呆。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们站在参天古树间,听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声音。在东峰,他们站在崖石阴影里,看武僧不停跺着地面。

  在峰顶的大雄宝殿里,他们看到禅定的七念。在殿后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后看到了一座古钟。

  峰间的悬空寺显得那样肃静而宁和,与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着这些画面,宁缺很是不解,佛宗号称慈悲为怀,他们峰间静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着峰下,怎能静心,又如何能够禅定?

  在峰顶下方那道崖坪的黄庙里,宁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离开长安回悬空寺重新问佛的黄杨大师,其时桑桑正在别处,黄杨便只看见了他。

  黄杨大师有些吃惊,宁缺简单地把这段日子的经历讲了遍,大师才明白世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说道:“你还是早些离去为是。”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悬空寺有事?”

  黄杨大师摇头说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应该有事。”

  黄杨大师是大唐御弟,在俗世里的身份极为尊贵,这让他在悬空寺自然也备受礼遇,然而这些天来寺中供奉依旧,却没有僧人前来看望自己,给人一种感觉,悬空寺仿佛在刻意地隔离他,这让他觉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宁缺的那一刻,大师便知道事从何来。

  在荒原上,桑桑把讲经首座踩进坚实的大地,但首座并未死亡,悬空寺知道她和宁缺到来的消息,也并不如何出乎意料。

  宁缺并不担心,正所谓昊天在怀,谁是敌手。

  黄杨大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解下腕间的那串念珠,递到他的手里,神情凝重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动时。”

  在悬空寺里听着我佛慈悲四字,宁缺下意识里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阶上,指着峰下被云雾遮掩的世界,说道:“那里可有慈悲?”

  黄杨大师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里行走了很长时间,说道:“无数年前,佛祖以极大愿力开辟佛国,于峰间起无数黄庙,又集无数罪孽深重之徒于此耕作放牧,以此供养僧众,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们身上的罪孽。”

  宁缺说道:“都是放屁。且不说当年被佛祖掳来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处置,他只是个修行者,有何资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恶人,这些人的后代又有何罪孽?凭什么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黄杨大师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责,但也清楚此事辩无可辩,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生最苦,来世或者最乐。”

  宁缺在石阶上转身,看着殿内的佛像,说道:“来世再多欢愉,又怎抵得过无数代苦难?你们拜的这佛,实在是恶心之极。”

  黄杨大师说道:“或者是错的,但佛祖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宁缺说道:“修佛要的便是静心,僧人们坐在峰间,享受着那些奴隶的供养。难道你们真的能静心?真的能入禅定?”

  黄杨大师说道:“绝大多数寺中僧人,终其一生都未曾到过峰下。”

  宁缺说道:“但他们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悬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间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样的强者,要出天坑,便必须经过原野,你们的眼中。怎么能没有那些可怜的人?”

  黄杨大师说道:“你说的有理,悬空寺传承无数年,自然会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违反佛祖的戒律,他们也想做出改变。然而他们都没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当他们试图做出改变的时候,峰下的那些人竟会变得无所适从,苦难竟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依赖。”

  宁缺说道:“信仰便是瘾,要戒除,最开始的时候自然难免痛苦。然则怎能因为一时的痛苦,就这样放手不管?”

  黄杨大师说道:“可如果佛国都开始崩塌,又能怎么管?”

  宁缺说道:“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黄杨大师无奈摇头,心想你身为方外之人,这般想自然无错,然而寺中僧人身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着佛国毁灭?

  宁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黄杨大师说道:“不能忍。又无法管,便只能离去。”

  宁缺说道:“所以你当年便离开了悬空寺,回到了长安。”

  黄杨大师说道:“不错,像我这样离开悬空寺的僧人还有很多。歧山大师少年时便通读所有佛经,悟所有佛法,被悬空寺当时的首座视为不二传人,然而大师不忍见峰下黎民苦楚,最终破山门而出,去了烂柯寺。”

  宁缺看着殿里这尊金身佛像,想着瓦山洞庐里久劳成疾的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

  ……

  宁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开青藤,来到莲生旧居前的树下。

  他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只记得前些天来时,整棵树只结了一朵白花,被风吹到他的肩头,现在正插在桑桑的发鬓间。

  只过了数日,这棵树上便结满了小白花,在并不繁密的青叶间吐蕊展瓣,散发着极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风渐行渐远。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说的那样,无论宁缺在哪里,她都能很轻易地找到他,绝对不会让她走丢。

  山崖间的清风拂过,青叶和小白花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叶渐厚,小白花渐渐枯萎,画面显得极为神奇。

  只有桑桑鬓间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娇嫩欲滴,新鲜如初。

  青叶渐厚、白花渐萎,并不意味着凄凉,也可能是丰收,因为只有花落时才会结出果实,没有过多长时间,树间便结满了青梨。

  宁缺这才知道,崖畔这棵树竟然是梨树。

  他伸手在枝头摘下一颗青梨,发现这梨比世间常见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极淡,嫩滑如玉,看着就感觉极为香甜多汁。

  宁缺见过这种青梨,桑桑也见过,那是数年前在瓦山佛像后的洞庐里,歧山大师拿出一颗青梨请桑桑吃,然后桑桑分了他一半。

  这青梨确实很好吃。

  宁缺看着手里的青梨,有些犹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这颗青梨便进入了梦乡,被收进了佛祖棋盘。

  如果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然而现在他和桑桑是在悬空寺中。

  宁缺一直不解,为什么悬空寺里的僧人始终这般平静,即便他们找不到桑桑和自己,总该有些紧张才是,然而峰间的无数座寺庙依旧如常,颂经的颂经,入定的入定,戒律堂还在惩罚僧众,武僧不停跺地。

  晨钟暮鼓,依然清心,现在的悬空寺太过平静。

  悬空寺里的僧人们究竟在等什么?等佛宗讲究的缘法?他们在等待缘法到来的那一刹那?那刹那在哪儿?难道就在这颗青梨上?

  宁缺看着手中的小青梨,微微皱眉。

  便在这时,峰顶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悠扬的钟声。

  可以清心否?

  宁缺并不这样觉得,当钟声入耳时,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握住,下一刻便会被压裂!

  这道钟声,不能清心,只能惊心!

  宁缺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险些把手里的小青梨握碎。

  紧接着,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穿过崖间清风的她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桑桑的手。

  一道至为纯净强大的神性,从她的手中传来,瞬间占据了宁缺的身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他已经破裂的心脏修复如初。

  宁缺从绝望的处境里摆脱,望向峰顶钟声起处,衣襟上满是血污,脸上也带着血水,眼睛里余悸难消。

  这道悠扬的钟声来自悬空寺的大雄宝殿,来自他与桑桑曾经看过的那座古钟,然而他哪里能够想到,这道钟声竟是如此恐怖!

  随着浩然气修为渐深,他的身体强若钢铁,普通的刀箭根本无法破开他的肌肤,更何况是体内的心脏,更是被浩然气层层包裹。

  然而悬空寺里一道钟声便震破了他的心脏,险些杀死他!

  感受着手里握着的温暖,宁缺再次感受到所谓桑桑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

  就算这道钟声再如何恐怖,就算悬空寺再如何强大,只要我紧紧握着桑桑的手,那么就算你把我斩成无数段,我依然能够活着。

  这是宁缺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无数血泪惨痛得出的结论,他很有信心。

  握着桑桑的手,他不再恐惧,便能认真听那道钟声。

  那道钟声在崖壁间,在无数座寺庙里不停回荡,那般悠远。

  渐渐,有无数道颂经声,开始融汇到钟声里。

  无数座寺庙,无数僧人正在颂读佛经,无数道颂经声混杂在一起,嗡嗡而响,根本听不清楚他们读的是哪卷佛经。

  世间佛寺,都是由钟声开始一天,是为晨钟。

  晨钟响起,僧人醒来,开始虔诚颂读经文,是为早课。

  悬空寺醒来,佛祖留在人间的真正佛国,也开始显露它真实的容颜。

  一道佛光出现在崖坪上,把桑桑罩在其中。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浑身冰冷,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烂柯寺后殿里的一幕画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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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曾经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发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发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恐惧,然后她开始和宁缺一起被整个人间追杀。

  那道佛光,对宁缺和桑桑的人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根本的一次转折,其后发生的所有故事,其实都开始于此。

  宁缺怎么可能记不住?

  此时看着崖坪上的这道佛光,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绪,全部涌进了他的脑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

  ……

  这道佛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与天穹连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无法分辩出究竟是自天而降,还是从崖坪地底生出。

  更准确的说,佛光是把这道崖坪与云层连在了一处。

  山峰上方不知何时飘来无数层云,把真正湛蓝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着双手,抬头望向佛光深处,神情平静。

  她的脸本就极白,此时被明亮的光线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双手,自然她没有再继续牵着宁缺的手。

  因为即便是她,面对这道佛光,也不能太过分神。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宁缺痛苦的喊声。

  便是佛光都没有令她皱眉,宁缺的声音,却让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转身望向宁缺。问道:“不要什么?”

  宁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哪里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他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桑没有哭,没有吐血,没有恐惧。没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当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怜。

  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即便万丈佛光,也不能稍夺她的光彩。

  他这才想起来,桑桑已经长大了。

  她现在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相反她开始保护他。

  “没什么。”

  宁缺微笑说道,然后发现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烦躁,心想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一时惊恐。一时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宁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宁缺的境界,没有被她牵着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压之下痛苦难当,他说不要,是不要自己松开他的手,至于接着说没什么。那自然是雄性动物无趣的自尊心作祟。

  “没空。”

  桑桑对他说道:“你自己不会撑伞?”

  以前是她吐血,现在轮到自己吐血——宁缺正沉浸在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感伤情绪中。听着这句话才醒过神来,赶紧取出大黑伞撑开。

  从烂柯寺那年秋天开始,大黑伞在这些年里饱受折磨,早已破烂的不成模样,宁缺从那棵玉树下取回旧布进行了缝补,模样还是极为丑陋难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因为多年未洗满是黑泥,哪还有当初黑莲盛开的美丽感觉。

  宁缺哪里会在乎,待发现黑伞真的能够挡住佛光后,很是喜悦,顺着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处望去,想要看清楚敌人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情不错,桑桑的心情也不错,悬空寺终于有了反应,她非但不惧,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变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线索,或者便在其间。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回荡在山崖间的经声渐渐变得整齐,那道宏亮悠远的钟声没有把经声掩盖,更像是风箱里的风,帮助经声变得越来越洪亮。

  随着钟声与经声的变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随之发生变化,光色变得越来越澄静,其间蕴藏的佛威越来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着双手站在佛光里,神情平静从容。

  宁缺握着伞柄的手则微微颤抖起来,越来越辛苦,赶紧把青梨塞进袖子里,用两只手握住伞柄,才勉强支撑住。

  ……

  ……

  峰顶,悬空寺大雄宝殿后。

  古钟旁没有僧人,却在风中自行摆荡。

  钟声响彻整座巨峰,响彻峰下的原野,直至传到极远处的崖壁,然后被撞回,如此不停反复,悠远令人沉醉。

  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数十名僧人盘膝而坐,合什闭目静心,随着钟声的节奏不停颂读着经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这位苦修闭口禅多年的佛宗强者,今日读的经文要比以往十余年间说的话要多上无数倍,经声里的威力无穷。

  其余数十名僧人都极为苍老,白眉仿佛要垂至胸前,合什的双手比崖间最老的树的树皮还要皱,一看便知是悬空寺里的长者级人物。

  大雄宝殿里也有人在颂经,当年在葱岭前被大师兄一瓢重伤的七枚大师,以最虔诚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颂读着经文,他的后脑严重变形,从嘴里念出的经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时,却变得无比清晰。

  在东峰西峰的数座黄色大庙里,数百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崖坪上,双手合什,神情坚毅,不停地唱颂着经文。

  在山腰雾气里的数十座寺庙里,数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禅室里,双手合什,神情紧张,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山下幽暗的数百座寺庙里,无数身穿杂色僧衣的僧人盘膝坐在佛像前,双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天坑底的广阔原野间,数百万黎民对着悬空寺的方向双膝跪倒,无论衣衫褴褛还是穿金戴银,神情都无比虔诚,不停祈祷着。

  在佛国里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现也不同,佛宗强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则需要靠佛祖来替自己增加勇气,至强者神情平静,强者神情坚毅,弱者神情紧张,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野间那些神情虔诚的信徒,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信仰却最坚定,他们没有学过经文,但祈祷的效果却是最强大。

  但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在颂经,都在祈祷。

  钟声、经声、祈祷声,佛国处处皆是。

  云层平静,渐渐显现出很多痕迹。

  那是经文投射在云间的影子。

  真正的经文在空中,数千个寺庙大小的文字泛着淡淡的金光,飘过牧民的头顶,飘过真正的寺庙,飘过崖间的青树,在天空里不停排列组合。

  幽暗的原野被这些金光经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间黑压压跪着的信徒们,脸上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情,更加虔诚,向佛之心更加坚定,祈祷的声音越来越整齐明亮。

  在崖壁近处的某个蓝湖畔,与跪着的牧民们相比,静静站立的君陌显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而强大。

  他看着向巨峰飞去的那些金光经文,眉头微挑。

  ……

  ……

  数千个泛着金光的经文,从四处聚来,绕着巨峰缓缓转动,把峰间的青树寺庙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变得更加明亮。

  佛光里,宁缺双手紧握伞柄,脸色苍白,苦苦却撑。

  桑桑看着佛光深处,脸变得越来越白,但她依然没有出手,因为她想要看清楚这道佛光究竟来自哪里,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紧张,他虽然不知道悬空寺鸣钟颂经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着金光的字意味着什么,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赋举世无双,只凭直觉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终排列成一篇佛经,便是佛宗真正一击到来的时候,只怕桑桑要应付都会觉得很麻烦,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桑桑抬头看着佛光深处,看了很长时间。

  忽然,她望向脚下的崖坪,说道:“原来如此。”

  ……

  ……

  悬空寺所在的这座山峰,是世间最高、体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这座山峰却永世隐藏在天坑里,从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与佛道自然相符。

  因为这座山峰,是一个世间最高、却不愿现世的人。

  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张开的手掌。

  崖畔的那棵梨树不是真的树,而是那人指间拈着的一朵花。

  那个人便是佛祖。

  宁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树旁,实际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站在他指间拈着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鬓角的小白花,扔进风里,看着峰顶微讽说道:“这座山峰只是你的尸体,并不是你,这样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里吗?”

  是的,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遗蜕所化。

  然而毕竟是佛祖的遗蜕,在世间最高。

  谁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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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方世界,宁缺极乐


  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满寂灭威压的万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来自于佛的手掌,来自悬空寺和坑底原野无数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

  在峰间缭绕的那些经文亦是如此,无数年前由佛祖亲笔写成,无数年后由他的弟子和信徒们虔诚唱出,佛性给经文镀上金边,自然佛法无边。

  桑桑静静看着崖坪、看着空中飘舞的经文,看着这道佛光,不同的视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间,然后她看到了数年前秋天的烂柯寺。

  那年的烂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灭的佛光,那道佛光来自于瓦山峰顶的那尊佛祖石像,开始于戒律院首座宝树手里的清脆铃响。

  今年的悬空寺,看似悲悯的佛光依然冷酷,这道佛光来自崖坪,来自佛祖遗蜕的手掌,开始于峰顶宝殿后方响起的悠远钟声。

  那年烂柯寺的佛光,为的是镇杀冥王之女,今年悬空寺的佛光,为的是镇压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还是佛光,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为了夫子,昊天布置了一个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看过天书明字卷,写过笔记,他知晓将来之事,预言夜将来临时,必有明月出现,只是未曾言明,昊天会来到人间,并且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佛祖也布下了一个局。

  他在人间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兰铃,比如棋盘,万丈佛光说的是要镇压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么会不知道冥界并不存在?

  从开始到最后,佛祖要杀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灭昊天。

  盂兰铃被君陌捏成了废铁,瓦山峰顶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斩成了碎块,那张棋盘被宁缺和桑桑带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遗蜕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无数倍,悬空寺的钟声要比盂兰铃的声音响亮无数倍,佛光自然也强盛无数倍。

  桑桑看破了所有的一切,她与宁缺心意相通,宁缺自然也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来悬空寺所在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体。

  他很震撼,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不震撼。

  他脸色苍白,除了太过震撼之外,也因为山峰外缭绕飞舞着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经渐渐寻找到了顺序,快要组合成一篇完整的经文。

  一个字便有一座庙宇大,数千个字便是好大一篇经文,金光灿烂的经文,飘拂在悬空寺上方空中,竟把云层都遮住了。

  锃的一声,宁缺握住刀柄,铁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时,桑桑挥了挥衣袖。

  满是繁花的青衣,在万丈佛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最尊贵的皇袍。

  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对着天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如龙般高速咆哮穿行于峰间的密林寺庙之间,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风来到峰顶大雄宝殿之前,古钟微摇,钟声微乱。

  石阶上草屑乱飞,七念及诸老僧闭着双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禅心却渐趋不宁,渐要迷乱,口鼻处渗出血来。

  便在这时,殿内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变成坐姿,神情坚毅决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鱼上,木鱼瞬间碎裂。

  几乎同时,佛像旁尊者手里持着的金刚杵破空而落,重重击打在七枚的头上,只闻噗的一声,七枚头骨尽碎,脑浆与鲜血到处洒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风里摇摇欲坠的大雄宝殿,骤然间稳定,与山峰紧密地联成一体,僧人们也终于稳住了身与心。

  桑桑挥袖成风,便是天风,自不会就此湮灭,自峰顶飘摇而上,瞬间来到天空里那篇由数千字组成的经文处。

  高空云乱,云层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处散逸翻滚,金光乱摇中,将要成形的经文边缘被打乱很多,很难看懂其间的内容。

  桑桑挥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经文,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挥袖之间,她便对身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认知,有些不解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带着宁缺离开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规则,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门,修行依然是在规则之内,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里,在那种情况下,她纵使来到人间后虚弱了很多,依然动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时困住他们的,是个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峰,峰间起无数寺庙,峰下蓄无数信徒。

  山峰本无觉无识,无神无命,但无数年来,山间寺庙香火不断,僧人颂经不止,原野间的信徒顶礼膜拜,终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众信徒的觉识!

  无数年,无数人,无数觉识,无数性命,终于这个世界变成了佛国,真正的佛国是真正的世界,极乐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间极西处,故名西方极乐世界。

  ……

  ……

  哪怕身处西方极乐世界,无法轻离,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与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战,也没有输的道理。

  然而她来到人间时日已长,夫子灌进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极乐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将这片西方极乐世界毁了,人间还有长安城,还有书院,还有惊神阵,到那时虚弱至极的她,又该如何办?

  所以她有些犹豫。

  宁缺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现在的局势非常糟糕,被天风吹散的那篇佛经,并没有就此消失,散乱的部分向着崖坪落了下来!

  那些泛着金光的、寺庙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飘落的过程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发着异香。

  佛国有天女散花,画面非常美丽。

  宁缺的神情却极凝重,有经文变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每片花瓣仿佛便如一颗巨石,无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压极重,无数花瓣落下,在大黑伞的伞面上厚厚铺着,那更是人类难以承受的重量,不过瞬间,他便觉得手臂要断了。

  宁缺把伞柄插入崖坪间,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体,必然撑得住。

  他看了眼站在佛光里沉默不语的桑桑。

  他抽出铁刀,向着漫天飘落的花瓣斩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看着是花瓣,实际上依然是字,是佛经里的字。

  佛法无比,才会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别种手段,以宁缺五境之内的修为境界,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着桑桑的衣袖,老老实实躲在她的身后。

  但既然这是篇经文,落下的是文字,那么他便能破。

  因为他是人间最好的书法家,最强的神符师,他在书院的旧书楼里不知拆了多少字,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现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触着符意,便碎成丝絮,因为花里的字都被拆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花瓣继续飘落,数千字便是数千花,如绵绵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与佛祖威能对抗,没有却撑太长时间,便自消失。

  看着空中还残着大半的那篇经文,看着微乱的经文下方不停飘离落下的文字与近处的花瓣,宁缺毫无惧色,挥刀再斩。

  这一次他没有拆字,而是在天空里写了一个字。

  他写的非常随意,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

  佛祖就算死后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铁刀在经文上画出的笔画,更像是在涂鸦。

  再简显易懂的经文,只要顽童在上面胡乱涂几笔墨渍,便能让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也看不懂其中的的意思。

  佛国经书,就此被宁缺乱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颜瑟共同培养出来的怪物,他不属于昊天的世界,更不属于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用文字之道对付宁缺,就像是在夫子门前切鱼脍,临四十七巷前卖酸辣面片汤。

  他收刀归鞘,望着桑桑说道:“你还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他。

  宁缺抖落大黑伞上的花瓣,撑到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佛光。

  桑桑微微皱眉,说道:“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宁缺说道:“看你这小脸白的,何必逞强。”

  桑桑说道:“我本就强,何必逞?”

  宁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爱面子,在这种时候还要硬撑。

  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望向峰顶大声喊道:“我们认输,别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皱眉,有些不喜。

  宁缺严肃说道:“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悬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认输,所以他也不会认输。回答宁缺的是满山满崖的钟声,无穷无尽的庄严颂经声,还有一道声音。

  “既与天争,书院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这道声音宁静而威严,仔细品味,仿佛只能用恢宏二字来形容,而且所问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谁都难以回答。

  听到这话,宁缺却乐的笑出声来:“首座你现在应该还被埋在土里,居然说话中气还这般足,实在是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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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塔出云

  宁缺的笑声极为快意,非常豪迈,从崖啡飞出,穿过青青梨花,飘过佛光与调残的经文花瓣,回荡在无数座寺庙之间,即便是数百万人的颂经声与您远仿佛自万古以前而来的钟声,都无法压过。

  自在光明祭上人间无敌之后,他被桑桑折磨了无数次,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带着桑桑踏上旅途,遇着事都是她出面,她出手,他则只能可怜地站在后面,哪他出手的机会?在京都皇宫看似胜了王书圣,其实还是她的力量,最终他沦落到只能挑着担,只能牵着马,然后做些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工作……

  而今日对着万丈佛光,满天落花,桑桑受到了压制,他抽出铁刀写了数道符,便破了佛祖的遗威,怎能不觉得爽利?

  首座的声音在佛光里再次响起:“佛门当年要杀她,你帮她,如今你依然帮她,到底为何?书院难道已经背弃了夫子的意志?”

  宁缺说道:“书院逆天是书院的事,她是我妻子,我们之间就算有问题,也是是我们的家庭内部矛盾,佛祖这算怎么回事?躲躲藏藏无数年,趁着别人俩口子不留神打的狠了些就跳出来想占便宜?恶心。”

  首座说道:“因果因果,最终看的还是果。”

  宁缺说道:“如果佛祖的果,便是让人间最终变成u.脚下那个世界,那么书院必然不会让他的因果成立。”

  首座肃然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因为恶心。”

  首座沉默不语。

  宁缺情绪正高,自不会就此停止,大声说道:“我佛慈悲?悬空寺数万僧人,可有一人有脸来说这慈悲在何处?”

  首座淡然说道:“那你便与昊天一道去吧。”

  宁缺说道:“你这等装逼模样,颇有我当年风采,果然恶心。”

  桑桑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说道:“你现在也挺恶心。”

  宁缺无奈说道:“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立场,好吗?”

  此时天上那篇大佛经被涂鸦,依然散作无数花瓣落下,不再散发异香,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佛威强大,但仍是极为凶险。

  首座不再说话,还有很多说话的人,峰间无数座寺庙及峰下原野里的无数信徒不停颂经或者祈祷,崖坪上佛光渐威。

  佛祖为昊天留下无数伏笔,浩瀚有如大海无量,哪里是宁缺能解决的,而真正凶险的那道法器,直到此时还停留在人间里。

  朝阳城落了一场秋雨。

  微雨中的七十二寺非常肃穆庄严。

  当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响起钟声时,七十二座寺庙同时响起钟声,钟声回荡在城市的每条街巷里,回荡在所有信徒民众的心间。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警心。

  无论是巷角纳鞋底的老妇,还是皇宫里容颜稚嫩的小皇帝,都在钟声的指下来,来到寺庙中。

  朝阳城所有佛寺,都挤满了信徒,男女老少跪在佛祖像前,不停叩拜祈祷,白塔寺更是如此,湖前的石坪上跪满了信徒,黑压压的一片。

  湖水很净,也很平静,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与岸边的垂柳,正是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对生活在这里人们来说是最美好的记忆。

  秋风轻抟,湖水生波,倒映在湖面上的白塔渐渐变得扭曲起来,这本是极常见的画面,然而在湖畔不停祈祷的信徒们异常震惊——因为随着白塔在湖间倒影的扭曲,湖畔那座真实的白塔也扭曲了起来!

  塔影是虚妄,如何能够影响到真实的白塔?

  秋风渐渐变大,在湖面呼啸而过,招的湖水摇撼不安,湖面上的塔影与树影尽皆被揉成碎片,再也看不清楚画面。

  湖畔的白塔也渐渐虚化,仿佛要消失在空中!

  湖面颤动的愈发剧烈,泛着白沫的浪花像极了天空里的云,又像是锅里煮沸的清水,白塔的倒影变成泡沫,终于消失不见。

  轰的一芦巨响!

  湖水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干燥的湖底!

  湖哗的白塔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座白塔,陪伴了月轮国的信徒们无数年,早已变成他们的精神信仰,或者说是生命记忆,然而今天就这样消失在他冉的眼前。

  所有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都生出一种感觉,他们再也看不到白塔归来,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再也不可能重生。

  信徒们震惊无措,无限感伤,不知道此时该做何想法,只知道跪在湖畔,对着白塔残留的底坛不停磕头祈祷,比先前更加虔诚。

  悬空寺上方的天穹,始终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佛祖既然要灭昊天,自然不能让她看到湛湛青天。

  忽然间,极高的天穹处响起一道极恐怖的风声。

  云层正中央的位置,忽然向着地面隆起了数百丈,隆起的云团将要触到巨峰的峰顶,最下处雷电闪鸣,然后雨水哗哗落下。

  这片雨不是真正的雨,而是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白塔寺里的那片湖水,里面甚至还有很多游鱼和莲花残枝!  
暴雨谤沱,向着地面隆起的云团忽然裂开。

  一座白塔破云而出,落下峰间那道崖坪!

  白塔也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带着佛祖在人间所有信徒的觉识,破开空间来到西方极乐世界,便要把昊天镇压在塔下!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讲经首座便曾经想过要把桑桑镇压在白塔下,数年后的这个秋天,佛祖留下的手段,终于让这一幕变成了现实!

  暴雨落在崖坪上,梨树被打的枝头低垂,青叶里的那些小青梨,却没有被淋落到地面上,无数水流顺着崖畔流下,变成细细的瀑布……

  桑桑撑着黑伞,站在湖杉七成的暴雨中间,神情依旧平静。

  宁缺没伞瞬间便被雨水打湿金身,肩上挂着几根像死蛇般莲枝,怀里还钻进去了一只滑溜溜的泥鳅,看着极为狼狈。

  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不是湖水,而是破云而出的那座白塔。

  云层向地面隆起的那处距漓峰顶很近出云后的白塔很快便过了峰顶的大雄宝殿,毫不动摇地白着他和桑桑所在的崖坪镇压而去!

  自天而降的白塔里蕴藏着无上佛威,崖坪间的佛光也变得愈加强文,二者之间隐隐形成某种联系根本无法破开。

  崖坪是佛祖遗体的手掌,白塔落下,便是要落到佛祖掌中,因为这本来就是佛祖留在人间威力最大的一件法器!

  佛祖要收回自己的宝贝,宁缺没有意见,但他和桑桑正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无法离开白塔落下,他们便会被镇压,那还能翻身吗?

  白塔落下,佛威渐近,宁缺手执铁刀四顾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转头望去,只见伊人还在伞下发怔。

  他喷出一口鲜血。

  待擦完唇角的血,伊人还在发呆。

  宁缺很是无奈,非常痛苦,对着她喊道:“天老爷啊!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发什么呆?还不快快使出神通!”

  桑桑抬起头,望向正在佛光里落下的白塔。

  暴雨骤停,云层骤静白塔的下落之势骤缓,慢的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只是缓,并不是真的停止,即便再慢,只要不停落下白塔终有一天,会落到崖坪上会把她和宁缺压在塔底。

  要摆脱当前的局面,便必须离开崖坪,而要离开崖坪,则需要强行破开这个由佛光、经文和数百万信徒觉识组成的大世界。

  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不愿意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因为人间还有书院。

  她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空中的白塔,静静思考。

  看着她这样,宁缺很是无奈,挥出铁刀斩破飘到崖前的数字经文,掠至她身边,挤进大黑伞里,在她耳边大声喊道:“醒醒!”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此时并未睡着。”

  宁缺说道:“赶紧想想办法,我可不想当许仙!”

  桑桑说道:“被镇在塔底是白娘子。”

  宁缺很恼火,说道:“你如果变成白娘子,我难道还能在塔外边呆着?”

  桑桑看着那座白塔,说道:“我被你们书院变弱,破不了这塔。”

  宁缺说道:“这还成了我的责任了?好吧……就算是我的责任,但你是昊天,身上总得带着些什么宝贝吧?”

  桑桑看着他,指了指大黑伞。

  宁缺很不满意,说道:“你看看佛祖留了多少宝贝?你就留了这么把破伞?”

  他把那个破字说的很重。

  大黑伞现在确实很破,但如果它有感知,肯定觉得很委屈。

  桑桑不委屈,因为委屈是孱弱的人类才会有的情绪,说道:“弱者才会做这么多准备,我来人间什么都不需要。”

  在她看来,佛祖便是弱者。

  宁缺说道:“你说的那个弱者,现在快把你这个强者镇压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觉得佛陀的这些手段便能胜我?”

  宁缺说道:“我正看着这出悲剧在上演。”

  桑桑说道:“异想天开。”

  宁缺说道:“他想的不就是开天?”

  “我说不开,天便不能开。”

  她忽然望向宁缺身后的行李,看着那张佛祖留下的棋盘,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是昊天,而你……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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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颗青梨五百年

  说完这句话,桑桑的气息陡然为之一变,她明明还是站在崖坪上、梨树下,就在宁缺身旁,共着一把伞,然而在宁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间变得高大了无数倍,仿佛要触着天穹,居高临下俯视空中的白塔。

  面对佛祖的至强手段,她以佛宗的无量相应。宁缺过观主的无量,过酒徒的无量,唯有她的无量,才是真正的无量。

  悬空寺感受到她的变化,满山崖的钟声,无数座寺庙里响起的颂经声,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变得更加响亮。

  寺庙里的僧人们颂出的经文,每字都重如庙宇,东西两峰飞石渐落,数万僧众的身体摇晃不安,鲜血从口里汩汩流出,却依然颂经不止。

  宁缺发现桑桑的脸色有些略微苍白,不由很是担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这是我的世界,谁也别想困住我。”

  然而这里是佛国,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随着悬空寺的钟声响起,朝阳城里秋雨里的七十二座寺庙同时鸣钟;极遥远海畔的瓦山烂柯寺开始鸣钟;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没有秋雁孤鸣,却有钟声;早已变成废墟的红莲寺,只有一口被烧至变形的废钟,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也开始发出声响,呜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国都城外有间极破落的庵堂,已经废弃多年。从去年开始,有十余名丧夫无子的妇人被家族赶出家门,夺走田产与房舍,妇人们聚到破庵堂里,她们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头发,伴着残灯破佛。绝望地准备就此度过漫漫余生,或是某夜突然惨死于强盗手中。

  今天,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道极悠远的钟声。

  妇人们被冰冷残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这道钟声却仿佛向她们的身体里灌注了某种力量,她们站起身来,跑到庵堂后方那口破钟前,握紧拳头不停地向钟面砸去,砸到拳头溅血,她们仿佛想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和绝望都用钟声发泄出来。以此在来世寻找慰籍。

  破钟发出的声音很哑,很难听,很像她们在嚎啕大哭。

  朝阳城内,无数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颂读经文。无数信徒跪在已经消失的湖水与白塔前,不停向着佛祖祈祷;

  长安城万雁塔寺,僧人们愕然听着院后响起的钟声,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过来。瓦山烂柯寺里,住持观海僧神情凝重,对着峰顶的佛祖石像残迹,跪倒沉默不语。

  城市乡野间。所有受过苦修僧恩惠的人,无论老妇还是稚童,在无所不在的钟声里虔诚跪下,对着不知何处的佛祖祈祷不停。

  钟声、经声、祈祷声。在人间每个角落里响起,人间便是佛国,只要相信佛祖,那么人们便会进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还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并不慌张。因为既然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么佛祖必然没死。

  那么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杀死他,佛祖在人间布下的极乐世界自然便会毁灭,所有的这些手段,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而她已经找到了佛祖在哪里。

  宁缺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心。

  桑桑忽然转身着他,说道:“把你袖中那颗青梨吃了。”

  宁缺怔住,他的袖子里确实有颗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树结出来的第一个果子,只是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时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师的洞庐里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进入佛祖的棋盘。

  进入那张棋盘便能离开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宁缺很信任桑桑,与夫妻感情无关,而是因为她是昊天,能算尽世间一切事,然而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因为上次吃完青梨后,他和桑桑进入棋盘的是意识或者说灵魂,身体却还在棋盘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让二人的身体和灵魂同时进入棋盘,棋盘里又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着从行李里取出的棋盘,着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线条,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万一就是躲在这棋盘里,那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佛陀就在棋盘里。”

  桑桑收起大黑伞,着自天飘落的经文花瓣,着崖坪间生出,笼罩自己和宁缺全身的佛光,着那座缓缓落下的白塔,说道:“我来到此山中,悬空寺静,佛陀无言,因为我是昊天,他们哪里敢动我?”

  宁缺不解问道:“那为何现在动了?”

  桑桑着他说道:“因为树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宁缺着右手里的那颗小青梨,着拿在左手里的棋盘,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当年烂柯寺强者云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师兄毁去,唯有棋盘依然静默如故,此时想来果然很有问题。

  “青梨熟了,便能进棋盘,便能见到佛陀真身,山间的和尚开始恐惧,佛陀开始恐惧,所以拼了万年基业,也要阻止你我。”

  “当年在烂柯寺进棋盘,为何没有到佛祖?”

  “当年我还未醒来,所以我不见他,而他见我也没有意义。”

  “意义?佛祖或者也在等着见身为昊天的你?”

  “不错。”

  桑桑着他手中的棋盘,心想难怪在人间寻找不到佛陀的痕迹,难怪在悬空寺里四处寻找时,天心总是要落回宁缺的身旁——原来不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早已察觉佛祖藏在棋盘中,这样很好。

  宁缺觉得手里的棋盘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任谁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佛祖涅槃后的世界,或者说佛祖的棺材,都会有这种感觉。

  “知道佛祖在里面。我们还要进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说道:“我为杀佛而来,知道佛在何处,当然要去。”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觉得嘴里多了样事物,紧接着,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顺着咽喉流入腹中,那颗青梨就这样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向崖畔的青树走去。

  “你要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伸手准备摘梨,说道:“你还没吃。”

  桑桑说道:“我不用。我曾进过这棋盘,棋盘里便也是我的世界。”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指间多了一枚棋子。

  数年前,在烂柯山,她与歧山大师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后一局,大师让她选子,她毫不犹豫选了颗黑子。令大师很是唏嘘感慨。

  两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车厢里的夫子到这幕画面。于是天地变色,夫子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开始带着她和宁缺进行那场漫长的人间旅行,为昊天来到人间做安排。

  那颗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里。现在却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时间里不停地随意变化,如同天意不可测。

  宁缺着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着端平棋盘。

  她把这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起。

  宁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无踪。

  棋盘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崖坪上,溅起几缕雨水。

  几缕雨水流出崖畔,变成数道大瀑布,在山谷间震出如雷般的水声。

  再没有天威阻拦,那座远自朝阳城而来的白塔呼啸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伴着声巨响,被震飞到崖后的旧庙上。

  旧庙被震碎成废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盘在崖坪上弹动数下,然后静止,掀起一缕极清柔的风。

  清风拂过,崖畔的青树不停摇晃,落下无数颗小青梨。

  白塔破云前,有万顷湖水自朝阳城而来,如暴雨般冲洗崖坪,然而却无法打落一颗青梨,此时这些青梨却随着这阵清风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乱声音里,青梨纷落,落在被雨水泡软的崖坪上,瞬间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数百个梨核。

  梨核被清风拂动,顺着那数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渊,再也无法找到。

  这颗梨树,乃是佛祖当年亲手所植,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

  悬空寺无数年来,只留下了三颗青梨。

  歧山大师离开悬空寺时,把这三颗青梨全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是那一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没有受到惩罚。

  第一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救治南晋水灾后患上疫病的数万灾民,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禅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为废人。

  第二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点化当年借宿寺中的莲生公子,莲生于悬空寺崖畔梨树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说其中自有命数或是佛缘。

  第三颗青梨,被桑桑和宁缺分而食之,让大师知晓了桑桑的那一个身份,就此人间开始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后,悬空寺的青树梨花盛放,结出数百青果,只有一个存活,又被宁缺吃了,而这一次将要决的事情比较简单。

  这颗青梨,将要决定一场生死。

  昊天与佛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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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棋盘的那头

  崖坪间清风徐拂,白塔生于破庙乱檐之间,自不似在朝阳城湖畔被万民敬仰喜爱那般光彩夺目,黯淡无比所以感觉颓败。
 
  暴雨落了无数叶,风又扰落数百果,崖畔的青树枝条散乱,如无衣蔽体的女子般令人怜惜,崖下的瀑布仿佛在嘲笑它,声音很大。
 
  棋盘躺在崖坪上的雨水里。
 
  遮掩着天穹的云层已经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没了踪迹,泛着金光的经文随云流散,不再有花瓣飘落,满寺的钟声和经声也已停止。
 
  黑压压的僧人们从悬空寺的各间寺庙里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绪有不安渐归静,各自归寺,重新开始每天必行的功课。
 
  世间无数座寺庙的钟声也已停止,寺庙里那些长老和住持们看着佛像,神情惘然无语,忽有知客僧来报,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来上香。
 
  无论长老还是住持,听得这话,迅速变了脸色,摆出得道高僧的模样,移步前去相迎,窃喜想着,今日要收多少香火钱才算合适,当然,不要露出太多烟火气,以免贵人不喜,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人间的无数万信徒们也醒了过来,他们揉着磕破的额头,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老妇忽然听着孙子的哭泣声,回头望去只见乖孙、滚落到床下,额头上磕了一个和自己额上极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乱。
 
  她赶紧撑着有些酸麻的身体爬起来,把孙子抱进怀里不停哄着,对着地面一通乱踹,说都是这地不好,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燕国都城外的破庵堂里妇人们看着再怎样砸也砸不响的破钟,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恐,难道再也听不到钟声了?忽然间,她们开始放声痛哭,来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报,今生这悲惨的日子该如何过?她们失魂落魄地走回铺着稻草的房间,双手合什跪倒,对佛祖不停祈祷。
 
  天坑底部的原野间,数百万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纷纷醒来 贵人们发现自己居然和那些贱民跪在一处,不由很是恼怒,挥动手里的皮鞭,在几个农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几道血渍,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农奴被抽了十几鞭,很是疼痛,却哪里敢反抗 撑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活,直到夜深时,吃过极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开始对着佛祖不停祈祷,默默祈祷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极乐世界。
 
  人间的信仰,在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佛祖还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遗忘,当然,有时候也很难被忘记。
 
  幸福的人们容易忘记他们的信仰,而这却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望,从这个角度上说,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时却意味着不好。
 
  或者正是因为如此书院后山才会有那样一群无信者。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过因为身处的位置和立场关系,那些人无法也不敢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黄杨大师走出禅室,听着山峰上下传来的颂经声感受着无数座寺庙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意味,发现这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
 
  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宁缺自行进入棋盘,但在悬空寺看来,自然是佛祖以无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从收进棋盘中,正在度化。
 
  黄杨大师僧衣飘飘 直上山道,便要来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张棋盘,团为宁缺在棋盘里。
 
  宁缺对唐国来说太过重要,他无法看着他就此死去。
 
  黄杨大师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这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
 
  这道声音来自遥远的崖壁地面上,来自讲经首座。
 
  这是佛家至高法门:言出法随。
 
  当年在朝阳城白塔寺里,讲经首座便对大师兄说过这段经文。
 
  这段经文形容的是一座名为般若的山。
 
  悬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应,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间变得更加沉重,飞掠在山道里的黄杨大师,骤然停住了脚步。
 
  喀喇一声,黄杨大师腿骨尽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伤!
 
  天坑边缘的崖壁上方。
 
  讲经首座的身体依然被埋在地面里,只剩下脑袋在地面上,两道白眉耷拉在尘土里,脸色苍白,显得很是虚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进大地,这些天他在大地无尽力量的挤压下苦苦支撑,已然疲惫,此时又施出言出法随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阵秋风起,极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风里弥漫开来,依旧穿着文士长衫的酒徒,就这样平空出现在讲经首座的头前。
 
  酒徒没有看首座此时有些滑稽的模样,而是盯着巨峰间那道崖坪的位置,脸色非常苍白,眼睛里尽是惊惧不安的神情。
 
  首座艰难抬头望向他,说道:“看来你已知道发生了何事。”
 
  酒徒的脸色非常难看,说道:“如此大的动静,整个人间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装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够?”
 
  人间处处钟声经声时,他一直在燕宋之间的那座小镇上,然而即便与屠夫在一处,他依然觉得极为不安,与朝老板喝了很长时间的茶。
 
  “我没想到,你们真的敢对吴天下手。”酒徒喃喃说道。
 
  首座缓声说道:“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着他颈下那道小裂缝,伸手拣起一块石子,扔了进去。
 
  首座颈部与地面之间的那道裂缝,瞬间扩展开来,那是因为石子正在里面不停地膨胀,正是佛宗无量境界。
 
  片刻后,讲经首座从地底爬了出来,修至金刚不坏的佛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里的锡杖都已经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时站在荒原秋风间,不着一缕,哪里还有半点佛宗高僧的模样。
 
  首座从酒徒手里接过一件衣服,说道:“当年你从佛祖处学得无量法门,我凭此脱困,如今想来,一切皆是佛绒 ”
 
  酒徒说道:“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测,自然无佛缘,若不是她去了棋盘里,我也没办法把你从地里拉出来,所以不是佛缘,是天意。”
 
  首座说道:“自今日起,再无天意,只有佛缘。”
 
  酒徒说道:“真不知你这和尚的信心来自何来。”
 
  首座说道 “随我来。”
 
  二人离开崖壁,来到巨峰间的崖坪上。
 
  首座看着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树乃佛祖亲手种下,梨便是离,意味着与人间分离。”
 
  酒徒神情凝重说道:“五百年一开花,难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说道:“其内不知年岁,昊犬……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酒徒微微挑眉说道:“若昊天把佛祖杀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静说道:“佛祖已涅盘,如何能被杀死?”
 
  酒徒皱眉,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这座名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体所化,那佛祖的意识在哪里?
 
  首座对着雨水里的棋盘跪倒,赞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他不在悬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这一方小小棋盘里,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终于等到今日相会,这是何等样的智慧,何等样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凛,觉得愈发听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识确实在棋盘里,那首座为何说昊天无法灭掉?涅盘到底是什么?
 
  看着那张普通的棋盘,他沉思良久,依然无所得。
 
  这张棋盘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战场,除非夫子回到人间,再没有谁能够进去,没有谁有资格参与进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进棋盘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人,确实无人能进棋盘,但那人已经提前进了棋盘,他会对这场战争造成怎样的影响?
 
  酒徒说道:“有个问题。”
 
  首座说道:“什么问题?”
 
  酒徒说道:“有个人。”
 
  棋盘里除了天与佛,还有个人。
 
  首座平静说道 “宁缺虽然境界提升颇快,然则不过知命境,哪有资格参加到这样层级的事情里?”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巅峰,然而讲经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自不会在意,连他们都无法触碰这场天佛之战,更何况宁缺。
 
  酒徒神情严峻说道:“即便他不能影响棋盘里的事情,但他能够影响棋盘外的人世间,他在棋盘里,书院怎能不管?”
 
  书院有大师兄和二十三年蝉两名逾五境的至强者,还有个谁都不知道发起飙来会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让这些人知晓,佛宗把宁缺困死在棋盘里,他们会怎样做?他们会做些什么?君陌会不会发飙?
 
  首座微笑说道:“观主让你来传讯,不正是算到了今日的情形?”
 
  谁都想不到桑桑和宁缺这时候在哪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却还是陌生的民众服饰,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宁缺想着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伞。
 
  街旁有很多神龛,里面供着佛像或尊者像,到处弥漫着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们神情安乐无比。
 
  他和桑桑进了棋盘,却到了朝阳城。
 
  “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宁缺望向桑桑,叹道:“当然是你去问佛祖啊。”
 
  桑桑背起双手,白街中走去,说道:“那得先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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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贪

  街旁不远处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钟声。
 
  宁缺正在收伞。他在悬空寺里被那道钟声折磨的极痛苦,这时候又听到钟声,不由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桑桑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宁缺才想起来已经离开了悬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学她的样子背到身后。
 
  朝阳城里的钟声越来越响,竟是所有寺庙都在鸣钟,宁缺听的清楚,最响亮的钟声,来自城北方向,应该是白塔寺里那座古钟。
 
  行人们有的正在吃凉粉,有的正捧着蕉叶吃手抓饭,有的正在看猴戏,各种喜乐,听着钟声,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向最近处的寺庙走去。
 
  有些人无法离开,直接跪在街道上,双手合什祈祷不停。耍猴戏的汉子,也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还顺手把顽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头。
 
  还站着的人只有宁缺和桑桑,那些虔诚的佛宗信徒们,虽然没有向二人投来敌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钟声带来的变化其实很可爱,很像宁缺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见过的某种快闪活动,那只被主人轻轻揌着的小猴子不停转着眼珠,也很可爱,但因为在悬空寺下看到过那个悲惨的世界,宁缺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桑桑自然更厌憎这些画面,轻扰衣袖。
 
  轻拂之间,青袖上繁花威放,街道上生起一阵狂风,吹倒了凉粉摊,吹跑了蕉叶上的饭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戏的汉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绳,得到自由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来,也没有跑远,只在翻飞的蕉叶里寻找香辣的饭粒,吃的很是开心。
 
  街旁寺庙的钟,也被这阵风乱吹了,钟声的节奏变得乱糟糟的,风依然未停,向天穹而上把朝阳城上空的云都吹的乱作无数团。
 
  桑桑有些满意,背着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却沉默了起来。
 
  当初在西陵神殿里,她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动念,只是情绪稍有不宁,眼眸里便有星辰生灭便有无数云自万里外来,在桃山峰顶雷电交加。而离开西陵之后,尤其是进入荒原深处后,战斗或者动怒时,她却开始拖动青啦 …… 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强大依然远远超出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但相对于曾经真正无所不能的她来说,确实变得虚弱了很多。
 
  宁缺有些不安,却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因为她之所以会逐渐虚弱,是因为夫子在她体龘内留下了人间之力,因为两年前那趟漫长而欢愉、如今想来却是那般凶险的旅程,更因为他带着她在人间行走不让她回去。
 
  街道上到处是被风扰起的烟尘烟尘里满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呛人,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人们自幼习惯了的缘故,竟听不到什么咳嗽声。
 
  走在烟尘里 也是走在旧路上。
 
  宁缺和桑桑在这座城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背着她在这里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也留下过很多被他杀死的民众的血迹 只是近三年时间过去,那些血迹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在悬空寺崖坪上进入棋盘 出来时便到了朝阳城,看似不可思议,实际上只有一种可能,就像那年在烂柯寺里一样,悬空寺与朝阳城之间,也有条佛祖开辟的空间通道,这张棋盘便是开启这条空间通道的钥匙。
 
  当年宁缺和桑桑从东南隅的烂柯寺,直接来到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外,今日则是从悬空寺,直接来到了朝阳城里。
 
  二人此时在朝阳城里行走,看起来自然是为了寻找佛祖的踪迹中,但其实,无论桑桑还是宁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这座城里。
 
  在人间,便不可能瞒过昊天的眼睛。
 
  宁缺没有说破这一点,桑桑也没有说,二人看起来,是真的在寻找佛祖,而既然是寻找,那么自然需要时间。
 
  “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说道。
 
  桑桑没有说话,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对,会直接开口说话,或者把宁缺千刀万剐,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城北某处嘈杂的街区里,有栋很幽静甚至显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过的那个小院,数年时间过去,依然无人问津。
 
  推开院门,小院还是那般安静,当年宁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还挂着,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尘,抹在柴房窗缝里的腻子已经干裂剥落。
 
  桑桑看着破旧的小院,有带着湿意的风从院后飘来,瞬间便所有房屋里的灰尘带走,小院顿时变得十分干净。 她推开柴房的门,想了想,没有进去,转身走进卧室,躺到了床上,现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着谁。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说道。
 
  宁缺应了声,走到院里准备做饭的柴火,看着那株孤伶伶的小树,却又有些舍不得下手,当年树枝上的黑鸦现在到哪儿去了?
 
  院后的小溪自然还在,溪畔依然有树,他用手掌砍下足够的木枝,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一棵树上看见了一个很深的拳印。
 
  当年他要照顾病重的桑桑,要时刻警惕佛道两宗的追杀,时刻都在焦虑紧张的情绪里,在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到溪边想对着树砸拳发泄一番,却哪里想到他的拳头是那样的硬,一拳就险些把那棵给砸断了。
 
  看着树上的拳印,宁缺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这棵树没有断,也很高兴自己的拳印也还留着,因为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忆。
 
  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树,和曾经落在树上的黑鸦一样。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开卧室门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桑桑问道:“你想吃些什么菜?我对月轮国的出产不熟。
 
  桑桑睁开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 没有一点醒后的倦意或恚意,宁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对她来说,究竟有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买。”
 
  二人去了菜市场,买了很多菜,然后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需要的米油盐醋锅碗瓢盆,还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餐。
 
  提菜自然是宁缺的事 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这些过程里,桑桑只是背着手跟在他身边,有时候看看他,有时候看看天。
 
  宁缺蹲在盆前洗着碗,觉得这工作要比自己当年杀马贼还要辛苦没一会便觉腰酸背痛,看着门口桑桑背着双手的模样,不由恼火起来。“我现在打不过你,多做些家务事也就算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昊天嘛,当然尊贵,哪里能沾葱姜水,就算你在旁边看热闹也罢了,但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着手?”
 
  他抱怨道:“你这就像领龘导在检查工作,很伤工作热情的!”
 
  桑桑没有理他,走进屋里,背着手看了看,说道:“要喝茶。”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间便有了光。
 
  桑桑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她说要喝茶,自然就要有茶——明明她可以变出无数种好茶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要宁缺去买。
 
  宁缺确实有些累,但也有些高兴,因为他知道,桑桑这样的表现,证明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深,她越来越像人类。
 
  当天夜里,他敲开了朝阳城最大那间茶庄的门,用二两银子买了七十四种各国最出名的茶叶,同时还打包了好些套名贵的茶具。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说道:“要下棋。”
 
  于是宁缺屁颠屁颠地到处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这一次要满足桑桑的要求比较麻烦,因为下棋这种事情总是需要对手的。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着满棋盘的白子,对他说道。
 
  身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时候输给自己的女人,宁缺这时候心情本来就极度不爽,听着这话更是恼火至极。
 
  “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哪里是伟大昊天的对手。”
 
  这是桑桑对人类最常用的评价,从他嘴里说出来,则很幽怨。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人类确实卑微,但有些人相对要好些,陈皮皮在这些方面就要比你强很多。”
 
  身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评价为不如别的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与你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宁缺大怒说道:“我可没办法把他从临康城里弄过来。”
 
  桑桑说道:“那你就要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朝阳城里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宁缺请到了小院里。
 
  或者说绑架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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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

  宁缺望向树上的拳印,问道:“究竟哪里错了?”
 
  桑桑没有说话,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后。
 
  初春微寒,院里那棵树依然没有发出太多枝叶,她走到那棵树下,看着轻颤的寒枝说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让我走。”
 
  既然宁缺认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间的方法,那么当她想要离开时,他便不应该拦阻。
 
  “你随时可以走。”宁缺在她身后说道。
 
  桑桑看着树桠,扑扇声中,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她的目光落处。 她说道:“我若真要离开,你便会自杀。”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转身,看着他问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这是她第六次对宁缺说出这句话,或在心里想起这句话。
 
  “我只是不想你走。”
 
  宁缺没有回避她的眼光,说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里去呢?你已经来过人间,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国里枯坐漫长岁月?”
 
  桑桑说道:“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
 
  宁缺说道:“那里又是哪里?你经常说,这是昊天的世界,神国也必然在这个世界里,那么神国和人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桑桑说道:“现在你的老师在那里。”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们?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么?”
 
  “这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的存在来源于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特性,你们想要破坏这个世界的特性,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这是我与你老师以及书院之间最根本的矛盾,无法解决,如果你坚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是第七次。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不要回去,变成真的人,我们一起活着。”
 
  桑桑说道:“人会死。”
 
  宁缺说道:“修行可得长生,我们一起修。”
 
  桑桑说道:“我要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宁缺说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别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守着这个旧世界,你究竟在守护什么?”
 
  桑桑说道:“我也不理解,你们以及历史上的某些人类,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宁缺说道:“我们想知道的事情银简单,就是外面有什么。
 
  桑桑说道:“我不想知道。” 她所有的思维逻辑,更准确的说她的全部生命都带有规则的客观性,如果说人类本能里就有对自由的向往,那么她的本能就是封闭自洽。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树枝上的黑鸦有些冷漠地叫了声。
 
  他牵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变成人类,然后我们一起活着一起修行,一起买菜,一起吃饭,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来到人间后,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她按照人类最中看的面容拟成的脸,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躯都让她并不怎么愉快所以此时,她看着宁缺眼睛里的那个女子,觉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算是为了人类 当然,最主要是为了我,请你留下来。”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张普通的脸,忽然间破碎成无数片光影再也无法重新聚拢在一处,于是她的眼神也回复漠然。
 
  “不。”她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无数年前人类选择我,让我从混沌中醒来,便是要我为他们带来永恒的平静。”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明白为那句话会让她反应如此剧烈,他本以为是人类的选择让她醒来,听到她的下句话才知道是因为自己。
 
  “我现在能够理解,对世界之外的想象与好奇,是人类本能里的渴望,但那些人里恰好不应该包括你,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来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从二十年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给我讲述那个世界,我没有忘记,而且我现在在你的意识里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世界的画面。”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寒冷起来,说道:“那个世不……很美丽,很生机勃勃,也数不尽的真实的太阳,到处充满了温暖。”
 
  “你在撒谎。”
 
  桑桑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然而这句话却像是雷霆般在朝阳城的上空炸响,惊的无数万人抬头望天。
 
  “你的那个世界到处充满着危险,正在燃烧的太阳,随时可能爆炸,随时可能熄灭,而绝大多数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无论是脆弱的普通人,还是相比强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宁缺说道:“恒星的寿命有很多亿年,怎么可能是随时爆炸?我承认确实大多数地方都是寒冷的,但那个世界真的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桑桑说道:“即便是亿亿亿年,对于需要永恒延续的生命来说,都只是很短的时间,更何况你的那个世界,最终必然会走向寂灭,什么都剩不不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还能剩下些回忆?”
 
  桑桑的言语没有给温情留下一方寸的生存空间:“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寂灭,便是终结,没有永恒,那便是大恐怖。”
 
  宁缺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承认你说的对,外面的那个世界或者真的最终会寂灭,但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生命可以走到世界的边缘,或者直接打破世界,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桑桑说道:“如果找不到呢?”
 
  宁缺不知为何有些生气,沉声说道:“你又没有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你凭什么确定人类就一定找不到新的世界?”
 
  “因为我不是人类,我从来不以欺骗自己来做为安慰。”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和我的世界相比,外面的那个世界更像是幽冥地狱,而你想做的事情,会让我把你当作冥王之子。”
 
  宁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冥王之子这四个字还是多年前,包括光明大神官大内的有些人,一直在猜测他是冥王之子,后来这个头衔曾经短暂地落在了隆庆的身上,最终还是由桑桑接过了这个名字。
 
  现在的他自然知道,根本没有冥王,昊天就是冥王 但同时他又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桑桑说的是对的。
 
  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相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动荡,那样的危险这就像是冥王的国度。
 
  他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把那个世界的信息带到了这里,坚定了书院和到子的信念,如果吴天世界真的最终被破开,去往那个更加广阔的宇宙,却最终寂灭,那他的到来,便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冥王的阴影。
 
  这种推想让他身体很寒冷 下意识愤怒起来看着桑桑喊道:“你总是什么都要赢,哪怕是讨论,你也从来没有认输过哪怕一次,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 神情微悯。
 
  她的神情让他更加愤怒,走到树下重重一掌拍下,枝头的黑鸦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飞走也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
 
  “这么多年了,从你会说话开始 我什么都在听你的,在别人眼里,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说往东你不敢往西,我说吃干饭,你绝对不敢把饭煮稀,但真实情况是什么样,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说往东之前你先往东边看了一眼,我说吃干饭那是头天夜里你把剩的稀饭全倒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在岷山里,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岁那年,胖婶替她远房侄儿给你提亲,你不高兴,我当天夜里就差点去把那个小子宰了!你说要回长安城,我就回长安!你说要卖字,我就写字来卖!”
 
  “你说要租临十四七巷那间铺子,我就租!结果好啊,我差点把这条小命给朝小树卖掉!为了你,我把隆庆的脸都抽肿了,就因为他用你来威胁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给书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射成了傻龘逼,结果又好,被叶红鱼追杀的像条狗一样!还有这这这这个破地方!”
 
  他指着小院,看着她声音微颤说道:“你把自己变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吗?对我来说,这个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杀你,就我一个人把你背在身上,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打不过他们,你知不知道,但我还不是去打了?”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见,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会伤害你,我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从我在河北道拣到你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怜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
 
  宁缺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但情绪却显得更加激荡,说道:“因为当时的我也被全世界抛弃,那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有我,而我能活下来,何尝不是因为我要养活你?什么是本命?这就是本命。”
 
  桑桑抬头,看着渐被夜色侵袭的天空,没有说话,树枝上栖着的黑鸦,微微偏头望着院子里的二人,似想弄清楚当前的情形。
 
  “小师叔是你杀的,但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会,但……老师的死我再也没有办法说和自己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太多,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原因,宁缺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非常低沉疲惫到似乎随时可能脱力。
 
  “当时在泗水畔,我本来可以阻止你,因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没有……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己忘记了,但后来才知道,我没有忘记,只是当时的我本能里让自己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头看着夜穹里的繁星和那轮将要出现的月亮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脸 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么忠义廉耻,道德又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以前,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杀光,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怎么嘲笑我,怎么恨我,怎么怕我。”
 
  宁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着流泪说道:“但……这次不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长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如果让你回去,老师会死唐国会亡,人间再也不会有书院,所以我不能听你的。”
 
  月亮终于在夜穹里出现,就在他的身后,只是并不明亮,因为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儿那般黯淡,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我也会死。”
 
  在宁缺说话的时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时。
 
  她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书院和你,在悬空寺里,我不会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狈,你应该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变得更加虚弱,如果你不让我回去神国,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死。不要说什么变成真正人类,然后修行的话,我说过,我不喜欢欺骗自己,我是昊天,怎么可能变成人类呢?变成人类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你又如何保证我能活着呢?”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夫子是昊天世界无数万年来的第一人。昊天来到人间,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至于他这个由域外世界而来的客人,更是特殊,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书写的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宁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问道:“我给你煮碗面吃?”
 
  桑桑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没有胃口。”
 
  说完这句话,她走回卧室,上床盖好被褥,像赌气的孩子那样,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盖住了脸,似乎这样会好受很多。
 
  没有过多长时间,宁缺走进了卧室,掀开被褥,把她扶起来。
 
  她说道:“我说了,我不想吃面。”
 
  宁缺说道:“把脚烫一下再睡。”
 
  桑桑这才看见,床前一盆冒着热雾的清水。
 
  宁缺蹲下,替她把鞋脱掉,试了试水温,发现刚好,把她那双如白莲花的脚放下水中,仔细擦洗,便是脚趾缝里都没有漏过。
 
  一夜无话。
 
  清晨醒来,桑桑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干净的房梁结出了一道蛛网,蜘蛛在网的边缘静静等待,待有昆虫撞网,它便殷勤地爬过去,以最热情的姿式,把食物杀死然后贪婪地汲取其间美味的汁液。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需要决定。”她侧身,看着宁缺的脸,说道:“如果你不让我离开,我就把所有人都杀死。”
 
  宁缺揉了揉眼睛,说道:“没米了,买菜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买一袋。
 
  用米缸里剩下的米煮了锅粥,两个人喝完后,便去了菜场,先去了米店,就在宁缺准备付钱的时候,忽然发现米袋里多了个人头。
 
  米店老板的人头。
 
  鲜血从袋子里渗出来,至于袋子里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红色,看上去就像齐国特产的血稻,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伙计和买米的妇人们,看到这幕画面,惊的连连尖叫,白铺外冲去,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便变成了死人。
 
  昊天要让一个人死有无数种方法,她可以让人死的悄然无声,神情喜乐,仿佛还在酣睡,并且正在最甜美的梦境中。
 
  但很明显桑桑没有选择这种方法,为了让宁缺的感觉更直接,更展现自己的决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铺里到处都是断肢残臂。
 
  宁缺脸色苍白,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走出米铺,根本不敢再去买菜,低着头在菜摊间快步走过,无论那些已经相熟的菜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里还提着染血的米袋。
 
  桑桑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但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所经过的菜摊全部变成了血泽,那些菜贩凄惨的死去。
 
  “够了!”
 
  宁缺在菜场门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满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转身,望向桑桑愤怒地喊道。
 
  菜场里到处都是血,已经淹过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里走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身体颤抖起来。
 
  然后,他渐渐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
 
  他看着桑桑说道:“这对我没用。”
 
  桑桑说道:“我想试试,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宁缺没有说话,开始紧张。
 
  因为她已动念。
 
  动念便是嗔。
 
  嗔是愤怒。
 
  而愤怒,来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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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痴

  愤怒来自不同,立场不同,姓名不同,生命本质的不同,豆花咸或者甜,粽子荤或者素,以及生或者死。
 
  “因为选择不同,便要起念杀人?你知道我很冷血,你杀唐人,会让我愤怒和心痛,但并不会让我改变主意。”
 
  宁缺看着已成血海的菜场,看着菜摊周遭的断肢残臂,说道:“你是人类选择的,没有人类你不会出现,你不能这样对待他们。”
 
  桑桑皱眉说道:“我醒来确实是人类的选择,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要被人类决定生死?难道父母就能决定子女的生死?”
 
  宁缺说道:“没有人想你死。 她平静而坚定说道:“当年我在人间出生,便被那个主妇令管家偷偷送出府,要把我淹死在粪坑里,也正是那天,在柴房里,另一个管家拿着柴刀向你逼去,我的生死险些被人决定,你的生死也险些被人决定,最终你夺过了那把柴刀,而我活下来后,也不想再被别人决定自己的生死。”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是的,生死只能由自己决定。”
 
  桑桑说道:“我活着,便不想死去。”
 
  宁缺心里的愤怒渐渐变成惘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她平静下来,她微微颤抖的双手能够杀人,她动念也能杀人。
 
  他走过血海,来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进自己怀里然后紧紧抱住,在她耳畔难过说道:“我也不想你死。”
 
  桑桑的身体有些每,然后渐渐变得柔软,有些笨拙地靠在他的肩头,因为体量差不多高的缘故,看着有些不协调。
 
  “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你死。”
 
  二人站在血海与残破的尸身间紧紧相拥,神情平静甚至有些神圣,无数极淡的光点像星辉般从他们身上飞舞而出,向四面飘去。
 
  光点落下,菜场地面上有些粘稠的血污渐渐变淡,直至淡至不可见,血水里的尸身也消失不见,仿佛得到了神圣的净化。
 
  菜场里再也闻不到刺鼻的血腥味,只能闻到鸡屎味 河鱼的土腥味,洋葱令人感动的味道,以及青菜特有的气息。
 
  那些青菜上还有露水,晶莹剔透,衬得菜色青翠诱人至极,摊上新出土的嫩笋被排的很整齐,还带着泥土 不觉脏反而极美。
 
  菜场里响起呦喝声,讨价还价声,母亲打孩子,小狗争骨头,野猫受惊吓,啪啪 汪汪,喵喵,热闹的一塌糊涂。
 
  “就这水葱,要您两文钱不贵吧?”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卖菜的大婶正把一把水灵灵的嫩葱伸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似觉得你不买能好意思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拍怀里的桑桑让她醒来 然后牵着她的手,向菜场外走去,手里没有提米菜,却不担心回到小院里没有吃的。
 
  只要有情饮水也饱。
 
  桑桑没有离开,她和宁缺继续在朝阳城里过着寻常的日子,躲着外间的风雨,在小院与菜场之间行走 在溪畔散步。
 
  宁缺负责做饭,桑桑负责吃饭偶尔心情好,她会亲自下厨,给宁缺做碗煎蛋面,那碗清汤煎蛋面里,还是只有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
 
  过日子这种事情,如果要避免乏味和厌倦,就要想着法子寻找新鲜的趣味,看没有见过的风景,或不时重温旧时。
 
  宁缺很聪明,依靠记忆里的味道,自学酸辣面片汤成功,根据桑桑的表情反馈,味道至少有临四十七巷那家七成的水准。
 
  他在院子里那棵树下埋了两罐黄酒,在灶房里做了坛泡菜,里面塞满了浆豆嫩姜和青红两色的朝天橄,启盖时谁都会流口水。桑桑对他做的泡菜很满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最喜欢吃最简单的醋泡青菜头。
 
  他冉经常出院散步,看湖上的落日,听寺里的钟声,把朝阳城逛了个遍,仿佛就像这座慵懒的城市般,也变得懒散起来。
 
  春雨如烟时,他们踏遍了传说中的七十二座寺庙,秋高气爽时,他们去了月轮国别的一些大城市,寒雪纷飞件,他们去了北方,在雪拥蓝关的肃杀风景里,看了整整一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始终牵着手。
 
  可能是因为走的时间有些长,桑桑有些累,回到小院里便去睡觉,从那天开始,她便变得有些嗜睡,而且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她睡觉的时候,宁缺就躺在她的身边看书,一听手拿着书卷,一只手伸进被窝里握住她的手,有时候翻页后忘了把手再伸回去,熟睡中的桑桑会下意识里伸出手来,把他的手拉回被窝里,紧紧抱在胸前不肯放开。
 
  某个秋天某日,朝阳城里都在说白塔寺高僧放生的消息,宁缺听说数桶泥鳅和各种鱼被投入湖里后,会出现很搞笑的血腥画面,觉得很有意思,准备带桑桑去看,她有些疲倦不想出院,于是便自己去了。
 
  放生确实很热闹,那些泥鳅黄鳝和各种鱼类的自相残杀,也确实很血腥,那些高僧做出来的事情确实很搞笑,宁缺看完后正准备回家,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看着湖面和湖对岸的白塔,总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黑压压的信徒与游客渐渐散去,暮色渐浓,白塔寺渐趋安静,他站在岸边看着湖塔沉默不语,那种感觉始终挥之不散。
 
  便在这时,寺里响起晚课的钟声。
 
  这道钟声,同时在他的心里响起。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助信徒禅定,宁缺的识海深处有莲生的意识碎片,自然感应更为清晰,下意识里向禅寺深处走去。
 
  循着钟声,他来到白塔寺正殿前,只见槛内有数百名僧人正在虔诚颂经,随着经声,殿内的那尊佛祖像显得愈发慈悲。
 
  佛祖在静静看着他。
 
  经声入耳,便是佛音,美妙至极。
 
  宁缺站在槛伴,渐渐痴迷其中。
 
  小院内,桑桑醒来。
 
  枝头那只黑鸦,怪叫一声,振翅而飞。
 
  她的目光随着黑鸦,落到了天空上。
 
  她觉得天空有些眼熟,很是好看。
 
  她看了很长时间,神情渐痴。
 
  痴,起于情。
 
  情爱里无智者。
 
  情不知所以。
 
  痴,便是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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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燎原

  殿里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岁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两眼间的距离有些远,看着有些憨傻,或者说稚拙,眼眸子却极清亮。

  僧人手里拿着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馒头,一路啃着,脸上满是开心喜悦的神情,没有看清楚路,一头便撞到了宁缺的身上。

  “哎哟哎哟。”

  僧人揉着头顶,手指在香疤上拂过,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馒头,手指都陷进了白软的馒头里,眼里满是泪花,看来真的很痛。

  相撞是因为他没有看见路,不关宁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宁缺看着僧人憨痴的神态,自然生出怜惜,温言道歉。

  僧人看着宁缺的脸,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变得高兴起来,把馒头伸到他的眼前,眉开眼笑说道:“我请你吃。”

  宁缺觉得好生突然,问道:“为何要请我吃?”

  僧人说道:“因为你和我很像,师父说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

  宁缺看着他憨傻的模样,心想自己哪里和你像了?问道:“你是谁?”

  僧人憨憨说道:“我叫青板子。”

  宁缺看他的神情和说话语调,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发育不全,随意问道:“青板子从哪里来?”

  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馒头举的更高了些,快要触到他的嘴。

  宁缺明白了,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咬了口。

  青板僧开心地拍了拍手掌,牵着他的手向寺墙某处走去,指着某道侧门外满是青苔的石阶说道:“我从这里来。”

  宁缺看着石阶,隐约明白了,此人大概是个弃婴,被亲人抛弃。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阶上,然后被寺中僧人收留,就这样长大成人。

  “为什么你说我和你长的很像?”他好奇问道。

  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说道:“师父说我是痴儿,有宿慧,寺里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我痴,你先前看着也挺痴的,那你自然有契根。”

  宁缺心想,一代高僧莲生便在自己的意识里。自己当然有慧根,只是……寺里僧人说青板痴,那是痴呆,和宿慧又有何涉?

  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宁缺自然不会说破这些事情给他增添烦恼。从而让自己徒增烦恼,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寺里闲逛着。

  寺里钟声悠远,宁缺心境渐宁,先前在湖畔看着白塔与水影所产生的奇怪感觉渐渐消失,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在寺里偏殿的禅房里,青板僧把他师父留给他的三百多册佛经全部搬了出来,请宁缺观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宝贝。

  宁缺不忍令他失望,随意拾起一本佛经开始阅读,不时赞叹两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挠腮。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开心。

  经书之中自有真义,宁缺先前只是随口附和赞美,待看进去后。发现确实有些意思,竟渐渐沉浸其中。忘了归去。

  醒来时,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赶紧起身,摇醒蒲团上早已睡着的青板僧,离开白塔寺走回小院。

  他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贪看佛经,不知时间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饭,现在把吃饭睡觉当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会怎么看自己?

  桑桑不在小院里,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树下,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他,而是继续看着天,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颤。

  宁缺走到她身边,对今天忘记做晚饭一事表示了最真挚的歉意。

  桑桑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记了要吃饭的事情,所以对宁缺展示了自己宽容。

  当天夜里,在院中吃完晚饭,宁缺说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见所闻,提到那个天生痴傻的青板僧,说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些新朋友,总是好的。”

  桑桑像一个普通主妇那般说道,却没有答应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为她想留在院里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随后的日子里,宁缺除了陪她在城里闲逛外,很多时间都留在了白塔寺里,与青板僧说些不知所以的话,听着钟声读那些佛经,心情颇为宁静,有时候也会从寺里带些素斋回去给桑桑吃,桑桑却不怎么喜欢。

  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后就看天,从清晨到日暮,在树下在溪边,她静静地看着天,觉得天很好看,又觉得这片天有些奇怪,

  有一天,宁缺说白塔寺里也能看天,桑桑觉得很有道理,便跟着他去了白塔寺,好虽然不喜欢寺里的素斋和那些和尚,但觉得那片湖很美丽,湖里倒映出来的天又是一番好看,于是她便开始坐在湖边看天。

  日子就这样持续着,晨钟与暮鼓里,宁缺与桑桑看湖看天看佛经,心静意平,喜乐安宁,时间缓缓流逝,渐渐不知年岁。

  ……

  ……

  明亮的钟声回荡在雄峰的山峰间,回荡在数百座寺庙里,不知惊醒了多少僧人,与悬空寺以往悠扬静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那样强硬,甚至隐隐带着些焦虑的情绪,因为这些钟声是警讯。

  钟声响起传递无数讯息,亦指明了方向,百余名僧兵自西峰黄色大庙里走出,向着峰下急掠,于山脚间换乘骏马,化作一道烟尘,顺着山道高速向着阴暗的地底原野某种驶去,僧衣飘飘,声势震撼。

  地底的原野广阔无限,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始终显得那样沉默安静,然而今日原野某处早已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能听到呼喝狂吼的厮杀声,兵器的撞击声,而其间又隐着悲悯的颂经声,显得诡异。

  曾经的佛国。已经变成了战场,曾经虔诚的信徒,早已变成了嗜血的修罗,然而如果杀人便是罪孽,其实这里一直都是修罗场。

  百余名僧兵手持铁棍,来到这片血腥惨烈的战场外围,缓缓停下前进的脚步,座骑渐分,四名戴着笠帽的僧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僧人面容质朴。神情坚毅,即便是笠帽的阴影,也无法掩去他眼睛里的宁静禅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

  另外三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容颜非常苍老。都是悬空寺戒律院的长老。

  七念静静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目光却穿越马蹄掀起的烟尘,落到极遥远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负责的是崖下的世界。

  数十个部落的贵人武装联合,经过数十日的拼命厮杀,终于将那些奴隶拦在了这片废弃金场旁的草甸前。悬空寺更是派来强大的僧兵和强者,按道理来说,战争的胜负已经失去了悬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隐隐不安。因为他总觉得那个人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承认失败。

  地底原野上的农奴叛乱,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这场叛乱只是崖畔某个穷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骚乱,杀死了十余个人。那个部落试图强力镇压,甚至请来了一位被戒律堂罚下神山的僧人。没有想到,部落的贵人武装,竟在那场镇压里全部被杀死,那名僧人也没有活下来。

  悬空寺依然没有怎么在意,统治地底世界无数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习惯了隔些年头,便会有罪人的后代会忘记了佛祖当年的慈悲,忘恩负义地试图获得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获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开始的时候闹的如何凶猛,到了最后,中只需要派出几名僧人,便能轻而易举地镇压,并且还能借此向信徒们证明神山的强大,何乐不为?

  但这次的农奴叛乱和过去无数次叛乱,非常不一样。贵人们集合了两百名骑兵去镇压那支百余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组成的罪人,依然没有成功,于是他们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却还是没有成功,到后来贵人们出动了千名骑兵,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猎奴人,却还是无法成功。

  对那些叛乱者的围剿始终没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终没有成功,甚至让叛乱者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大,有数名游方的苦修僧也在战斗中死去。

  地底世界开始流传这支叛军的消息,一起流传的,还有叛军找到通往真正极乐世界方法的传说,对自由的先天渴望,对疾苦与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让这支叛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情者,甚至开始有人开始响应。

  和崖畔部落的叛乱很相似,地底世界别的部落叛乱,往往也是由牧羊人发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间,与牛羊相伴,相对自由迁徙的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最为强烈,对剥削的反抗也最坚定。

  参加叛乱的人越来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变得越来越混乱,维持佛国数千年的秩序开始受到威胁,尤其是随着更多的游方苦修僧被叛乱者杀死,悬空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平静旁观。

  悬空寺里的僧人是修行者,对地底原野的农奴们来说,就是曾经顶礼膜拜的活佛,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力量上,这些僧人的出现,对叛乱的农奴都是最致命的打击。

  在很短的时间里,地底世界的绝大多数叛乱都被镇压了下去。

  然而某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某些思想一旦产生便很难泯灭,某些篝火一旦点燃便很难被浇熄,草甸间的这场叛乱之火,看似已经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谁知道藏着多少火星?

  数月后,地底世界里又发生了数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乱,悬空寺的僧人们镇压完一处,便要赶往另一处,疲于奔命,令他们感到疲惫和无奈的是,每当他们镇压完一处没有多久,那里便会有新的叛乱产生。

  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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