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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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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换刀换马

  暮色中的葫芦口东端战场,黄沙渐停又渐起,当一声号角响起,两军默契地停下杀伐,等待下最后一场战事。

  一名长了张娃娃脸的年轻龙象骑兵哇了一声哭出来,抬头对身边一位并肩作战的熟悉校尉哽咽道:“小跳蚤死了。”

  一身甲胄支离破碎的校尉艰难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也不知如何安慰这名麾下士卒。这孩子祖上几代都是北凉边境牧人,打小就马术精湛,入伍时,别的新人还得每天给战马摔上十次八次的,他倒是连钻马腹都能耍出来了,当时校尉就在场亲眼看着,满堂喝彩,二话不说就拎进了龙象军,左挑右挑,跟挑媳妇一般用心,好不容易挑中了一匹才从纤离牧场投入军中的战马,半生不熟,不起眼,唯独给这孩子相中,后来证明这匹马真是匹好马,脚力极好,爆发力也足,可贵之处在于冲锋时愿意与马队齐头并进,因为这匹马性子跳脱,熟悉战阵的闲暇时,喜欢在孩子身边窜跳,就有了个小跳蚤的昵称,那孩子恨不得睡觉都去马厩,万一心爱战马得了小疾小病,给战阵演练中木矛捅肿半张脸也只会傻乐呵的孩子心疼得只会哭,真是比将来娶进家门的媳妇还要上心了。这场战事,这孩子不耐,光是被他看见的杀敌人数就有两,也是最后一批从马背下来步战的龙象骑兵,不知多少敌骑的战马给这小子拿刀划破了肚肠砍断了马腿,校尉知道这股子伶俐劲头是殊为难得的天赋,许多百战老卒都未必有这份本事。

  校尉瞥了眼孩子的下巴,胡子都还青涩着,校尉本想着再过一两年就给这孩子破例当个媒人,把侄女交到他手上,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十九岁不到的小娃儿,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到过,今天死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拍了拍孩子肩头,轻声道:“到了下边,跟兄弟们比一比谁杀得多。咱们如果死得早,指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他们。死得晚,就多杀几个蛮子。”

  娃娃脸骑兵抹去泪水,笑着点点头。

  校尉瞥了一眼远处的黑衣少年,由衷崇敬。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江湖顶尖高手,拿命去缠斗不休,五六名三尺青峰竟能生出剑气的剑客,四十几个刀枪不入的巨汉,好在都给小将军杀鸡屠狗般收拾得一干二净,敌军歹毒处还不止于此,先是一名打不死的青衫老先生跟小将军对殴了半天,后边又在骑兵中鬼祟藏了一名年轻剑客,装孙子装了许久,不料一剑竟然刺透了小将军的右边胸口,阴险一剑之后,便不见踪迹,彻底撤出战场。

  校尉是老兵油子了,说完全不怕死那是自欺欺人,他这般官职和阅历的家伙,早过了年少热血的年龄,再说还有拖家带口,无缘无故让他坦然赴死,校尉脑袋又没有被驴踢了!只不过能进入北凉战力名列前茅的龙象军,左右官帽子大小相当的袍泽们比起许多其他北凉将领,都要勇悍和善战,弯弯肠子不多,带出来的士卒,也要相对一根筋。对龙象军上上下下而言,只要各自上头敢冲敢死,他们就敢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怕死就不进龙象军了。校尉也是从小卒子当起,谁没有从老卒嘴中听过那些荡气回肠春秋战事?褚禄山一千轻骑开蜀道,妃子坟一万六千骑死战至最后一人,陈芝豹西垒壁一战平天下,襄樊攻守战,太多了。校尉知道葫芦口一役后,也必定会有熟人与人说起,提及自己名字,都会竖起大拇指,这些言语与抚恤银两一起传回家乡,也算对得起那些儿时跪拜过的祠堂牌位,以后自家孩子长大后,也能直起腰杆做人。

  披红甲的董卓军只余下不足六百残兵,支撑着他们誓死不退,是身后那支由将军亲率的两千游骑,以及擅自后撤者立斩的董家军法。当回首望去,一股鲜红洪流涌来,一杆大旗尤为鲜明,这些精疲力竭到一坐下就可以大睡三天的董家骑兵都如释重负,继而感到有些荒凉,所向披靡的董家精骑,六千对阵四千,竟然输了。脚边都是昔日袍泽的死尸,跟北凉人的尸体杂乱叠加,许多次步战厮杀,踩入粘稠血水中,每次抬脚比起踩在砂砾中还要吃力,许多甲士就是一不留神跌倒,就给对手劈砍而死,大战之酷烈,早已不知是死在北凉刀还是自家莽刀之下了。

  因为北莽少有险地可供依据,北莽军镇布局一直呈现出进攻态势,无形中就让绝大多数北莽军误认为那北凉军,什么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春秋八**力参差不齐,如何能跟北莽相提并论?因此提起偏居一隅的北凉军,再保守的校尉将领,也只是以为凉莽两军战力持平,北莽的问题不在于吃不掉北凉,而在于何时南下踏平。董家骑兵是公认能与拓跋菩萨十八万亲军位于一线的精锐劲旅,尤其是董家骑兵擅长回马枪,几次规模在两万左右的东线激烈战事,董家骑兵能够保证一撤百里而不散,这趟救援茂隆军镇,听闻对手只有孤军深入的四千骑兵,谁不视作唾手可得的大军功?

  一名董家骑兵长呼出一口气,扶了扶头盔,低头看去,想起那首不知何时在军中盛传的歌谣,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断肠,家中小儿再做董家郎。

  两军六百对九百,已经无战马可骑乘,只是以步战结阵对峙。

  黑衣少年被穿胸了一剑,刺客一击得手便撤,连剑都不收回。他随后与宫朴整场酣战都未曾拔去那柄剑,提兵山副山主早已经是筋脉寸断,成了一具无骨尸体,少年摸了摸变成一头通体赤红的黑虎,四下张望,从脚边一名战死骑兵腹部抽出一柄刀,骑兵是龙象骑兵,刀竟然是北凉刀,可见这一场血战乱到了何种地步。徐龙象一刀斩去宫朴脑袋,弯腰捡起,攥着头发拎在手上,然后高高提起,九百龙象军顿时一齐嘶吼震天:“死战!”

  一名校尉见许多骑卒手中都握有北莽刀,沉声道:“换刀!”

  没有一匹战马,只有九百柄北凉刀。

  六百董卓骑兵也同时换刀。

  董卓不是那张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这葫芦口一战,打到这个份上,他不得不战,心中也想着要亲手砍死几十号龙象骑兵。南朝不管如何唾弃这个死胖子的人品,但都不敢否认董卓的帅才,大将军柳珪甚至将这个时不时顶嘴犯倔的后生拔高到顾剑棠陈芝豹那个高度,认为董卓在北莽和离阳王朝那一场注定要波澜雄阔的战争中继续崛起,成为继拓跋菩萨后北莽的又一位军事柱石。董卓手持绿泉枪,一骑当先而冲。他死死盯住那个逐渐强弩之末的囊中物,人屠次子徐龙象。

  世人皆知董胖子贪生怕死,但这并不意味着董卓战力平平。提兵山这次为了他这个女婿,是付出了血本,蓬莱扛鼎奴拿出了大半,客卿出了三分之一,甚至连被誉为北莽金刚第一的宫朴老爷子都搬动出山,这样一支死士队伍,竟然都没能累死黑衣少年,何况还有一名朱魍首席杀手助阵,董卓不得不服气,换成任何一名指玄境界,都要乖乖死上两次还不止,董卓早知道这样就是抱着老丈人的大腿,撒泼打滚也要求着老丈人亲自出马。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董卓也不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的底线是愿意再拿一千游骑性命去活活堆死那个徐龙象。

  尸横遍野,会阻滞骑兵攻速。

  六百董卓步战骑卒只是拖住九百龙象军,并不恋战,当两千骑兵临近,迅速向两侧奔离战场,腾挪出一片冲锋空间。

  两千游骑如洪水冲刷过九百座礁石。

  类似中原农耕的秋收割稻谷。

  这种蛮横无理的以逸待劳,取得了情理之中的巨大战果。

  一个回合就斩杀龙象军将近两百人,己方仅损失八十骑。

  董卓一杆绿泉枪,轻而易举挑死扫伤了十几名疲惫至极的步战骑兵。

  阵亡八十中半数是被黑衣少年连人带马撕碎。

  穿透整个步战阵型,董卓调转马头,望着那个千疮百孔仍是屹立不倒的礁石群,以董卓的冷酷无情,仍是浮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将来自家六万董家儿郎,就要跟这样的北凉军旅直面交锋吗?就算最终成为南朝庙堂唯一的权臣,又能剩下多少?董家军是他费尽心血用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嫡系,死一个就少一个,空缺极难填充,所谓的转战千里以战养战,跟东线顾剑棠交战,他还有这个信心,跟北凉铁骑过招,董卓信心不大。

  董卓展开第二拨冲锋,除此之外,还拨出数百骑担当起迂回游猎之责,不给那龙象军残部任何喘息机会。

  娃娃脸骑卒瞥了眼身旁连杀两骑后被一名北蛮子用矛穿透的熟悉校尉,没有什么哀伤表情,握紧了手中北凉刀。

  小跳蚤死了,总爱说荤话的老伍长死了,如今校尉也死了。

  都死了。

  怎么都该轮到自己了。

  他咧嘴笑了笑。

  第二拨冲锋过后,六百龙象军又战死三百人。

  当董卓准备彻底解决掉这群冥顽不化的北凉士卒时,竟然不是他们率先展开冲锋,而是黑衣少年开始朝他奔来。

  是要拿命拖延时间吗?

  董卓眯起眼,上下牙齿互敲,

  离谷军镇此时不出意外已经赶来清理战场了。

  葫芦口黄沙骤起。

  天地间只见白马白甲。

  董卓狠狠吐了口唾沫,瞪眼骂娘道:“我操-你黄宋濮柳珪杨元赞这些老不死的祖宗十八代,拐骗老子来跟大雪龙骑军死磕!”

  董卓毫不犹豫吼道:“伍长起,下马,换马给步战兄弟。撤!”

  白甲银枪的将军赶至战场,望了一眼两千董卓军,没有追击。

  走到胸口插有一剑的黑衣少年身前,恭声道:“末将袁左宗见过将军。”

  少年只是歪了歪脑袋,问道:“我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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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两截柳枝

  撤退时,董卓两千游骑和六百步卒拉开一段距离,显得衔接疏松,董卓在奔出三里路后,吁了一声,拉住缰绳,绿泉枪尖慢慢在黄沙地上划出一条沟壑,回首望去,很遗憾那支大雪龙骑没有趁势追击。董卓努了努嘴,摘下红缨头盔夹在腋下,也不介意在麾下将士露出一张苦瓜脸,唉声叹气。一名下马作步卒的嫡系校尉大步跟上游骑军,来到董卓马下,三里路佯装溃败,跑得跟丧家犬一般,停脚时其实气定神闲,满嘴脏话,不外乎唾弃那北凉第一铁骑没胆量。董胖子调教出来的将士,大抵都是这副德行。董卓将绿泉枪放置在搁架上,戴好头盔,说道:“走。”

  那个跟在董卓一人一骑屁股后头的校尉生得虎背熊腰,问道:“将军,咱们真就这么走了?不杀一个回马枪?”

  董卓没有回答部下的询问,他不说,那名校尉也就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这便是董家军的默契。董卓不光擅于带少数精锐骑兵长途奔袭,而且用兵极为擅长回马枪,许多激烈战事甚至可以在微小劣势,乃至于局势持平的情况下一气撤退几十里甚至数百里,掉头再战,继而奠定胜局。须知回马枪战术就是一柄双锋剑,用得好有奇效,用不好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假戏真做,那就真的要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需要对己方军心士气和敌方战力韧性都有洞若观火的透彻认知,这类拿动辄拿几百上千条性命做代价的术算推演,绝非纸上谈兵。

  董卓自言自语道:“六千打四千,打了个平手,龙象军的战力差不多被咱们摸出底子了。瓦筑洪固安输得不冤枉。”

  校尉嘿了一声,言谈无忌讳,“将军这话说的,要是给朝廷里那些阁老们听着,又得说咱们不要脸皮了。”

  董卓磕着牙齿,微微抬了抬屁股,家里那位皇亲国戚的大媳妇总调笑他屁股蛋儿长老茧,摸着硌人,让他少骑马。董卓是顶天的聪明人,看似是闺房画眉之流的私语趣话,其实言下之意,是让他这位夫君少亲身陷阵,毕竟还年轻,又有皇帐外戚身份,少些冒险挣得的军功,只要熬得住性子,总能往上爬到高位。只不过这一趟增援岌岌可危的离谷茂隆,他不亲自带兵前来,确实放心不下。被龙象军打掉六千亲兵,说不心疼那是假话,不过董卓素来是名副其实的冷血无情,只要心里小算盘没算亏了,也就懒得故意装出如何伤心伤肺,不过董卓的六万兵马精锐所在,反常的不在骑兵,而在一万两千步卒,要是后者折损六千,董卓早就去南朝黄宋濮几位大将军那边堵门口骂娘了。

  前行几里路,又见董家军五百骑,这支精兵默默融入大军。董卓从来就以诡计多端著称,不太喜欢做将全部身家孤注一掷的掰命买卖,他的回马枪之所以用得次数不多,却能够次次成功,就在于每次后撤,事先都会有总兵力起码六分之一的隐匿骑军保持精气神全满,用作回马枪的枪头。

  葫芦口一役,董卓原本以为龙象军既然敢设伏打援,一般运兵老道的将领负责调兵遣将,都不会倾巢出动,故而起先并未将正数八千骑投入战场,事实证明除了龙象军没有后手一事出乎意料,董卓其余的估算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若非那名应该就是白熊袁左宗的无双猛将横空出世,董卓不光可以吃掉四千龙象军,还可以一举绞杀人屠次子。董卓当然不是怕了大雪龙骑,真要拼,加上后头的五百骑兵,也能彻底拼掉袁左宗,只不过想要杀死袁左宗和徐龙象就难了,董卓自认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男人,打理六万董家军就跟小家子气男人打理小家庭一般,不见兔子不撒鹰才行。既然杀不得此行唯一的目标徐龙象,多杀几百甚至几千北凉军,对于大局不痛不痒不说,还要从自己身上剐下好几斤肉,董卓肉疼,不乐意做。

  死胖子哭丧着脸,无奈道:“这趟回去,以后是别想着去老丈人那里借着拜年名头顺手牵羊了。这还不止,恐怕个把月都要摸不着小媳妇的手。”

  宫朴和客卿以及蓬莱扛鼎奴的全部阵亡,董卓对于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战死,毫无愧疚,只是对于以后的布局麻烦不断,毕竟老丈人统领那座与军事雄镇无异的提兵山,也是出了名的城府冷酷。

  校尉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咱们好像不是去茂隆的方向啊?”

  正在气头上的董胖子瞪眼道:“去急着投胎啊,没瞧见北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都冒头了?才来了八百骑,其余的呢?还不是去啃离谷茂隆了?否则四千龙象军会出现在葫芦口等着咱们进他们的裤裆?!”

  那名校尉挠了挠头,悄悄白眼道:“我姐早说不让将军来接烫手山芋,将军非不听。”

  董卓挤出一个灿烂笑脸,招了招手,“耶律楚材,过来过来。”

  校尉毛骨悚然,放缓奔跑速度,对将军的招呼左耳进右耳出。

  董卓笑眯眯道:“小舅子!”

  校尉乖乖上前,果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出过气的胖子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你见你姐长得多绝代风华,再看看你,歪瓜裂枣。我第一次跟你见面就说了,你小子肯定不是你爹娘亲生,指不定就是随手捡来的。”

  身为董卓小舅子的校尉,那可是实打实的皇室宗亲,当下听到这种大不敬言语,竟也不敢反驳,可见董胖子的淫威之盛。一肚子闷气,摊上这么个无赖姐夫,实在是老天爷打瞌睡啊。

  董卓突然收敛了轻松神色,“有屁快放。”

  只会被人当做陷阵莽夫的校尉跑在董卓战马附近,说道:“一万龙象军赢了擅自出城的瓦筑军,不稀奇。可君子馆据城不出,竟然还能有战力齐整的四千龙象军出现在葫芦口,这里头足以说明君子馆那边有状况,咱们北莽军镇虽说不如中原边防控扼之地军镇那样高城险峻,君子馆却也不是龙象骑军就能攻下的,拿一支攻城器械完全跟不上的骑兵去攻城,实在是滑稽,这只能说明北凉对北莽边军的渗透远远超乎南朝的设想,说不定洪固安头脑发热出城拒敌,都有谍子作祟。”

  董卓不点头不摇头,继续问道:“那你说说看龙象军孤军深入,葫芦口剩下的四百,加上先前剩下的伤病,整整一万北凉精锐已经剩下不到两千,这么大代价,图什么?”

  经常被董胖子调戏是“金枝玉叶”的校尉想了想,说道:“瓦筑君子馆离谷茂隆四镇,说到底都是易守易攻的军镇,除去兵力,没有太多价值,北凉军除非傻了,才会留兵驻守,等着南朝几位老将军去寻仇。说实话我也想不通这场仗打了什么,是不是北凉王老糊涂了?还是说急着把次子送入北凉军当将军?”

  董卓踹了一脚,小舅子躲得快,一脚落空的胖子气笑道:“说了半天都没到点子上,你姐说得对,读兵书读死了,不知道去探究兵书以外的东西了。”

  校尉习惯了姐夫的打是亲骂是爱,厚着脸皮笑道:“将军英明神武,帮着给小的说透了。”

  董卓清淡笑道:“原先边线临近北凉的所有军镇,就战力而言,都相当自负,以为可以跟北凉铁骑光明正大地一对一不落下风,不光是洪固安这些将军如此认为,更有中原遗民老幼念想着返乡,想着祭奠先祖,或是怀念南方富饶安逸的水土,故而暗地里使劲推波助澜,众人拾柴火焰高,可惜都他妈的是虚火。先是南朝军伍轻视北凉军,继而是整座南朝庙堂浮躁,难免影响到北边王庭和皇帝陛下的心态,陛下急匆匆拿佛门开刀,或多或少是因为觉得可以一举拿下北凉定天下了。”

  校尉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打呗,北凉军既然仅凭一支龙象军就让龙腰州鸡飞狗跳,分明可以往死里打一场,咱们南朝这般眼高于顶,真打起来,肯定吃亏啊,北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兵,难道被我说中,北凉王是真的老糊涂了?如今这场仗打下来,龙腰州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女帝陛下引以为傲在她手上编制而成的驿路烽燧戊堡大网,一下子就给打成了筛子,结果真打了,才知道碰上了打造驿路系统的老祖宗北凉王,根本没得玩。如此一来,咱们北莽用兵更为谨慎,再花上几年时间真静下心去不玩花哨的,而是认认真真打造实用的烽燧驿路,北凉军岂不是就彻底北上无望安心南缩了?”

  董卓缓缓吐出两个字,“时间。”

  校尉愣了一下,一头雾水问道:“啥?”

  董卓抚摸了一下马鞍侧的绿泉枪身,轻轻说道:“徐骁这只虎老威犹在的北凉山大王,在等北凉世子有足够的实力去世袭罔替,去全盘接手北凉军。但想要让那个年轻世子跟陈芝豹的争斗中不落下风,一来徐骁出力不讨好,怎么出手都是错。二则陈芝豹有春秋大战中积攒出来的巨大先天优势,所以徐骁必须要在这几年中慢慢雪藏陈芝豹,为他的长子争取时间。若是北莽南下太快,就算匆忙扶起世子上位,北凉军心肯定仍是多数倒向陈芝豹,恐怕到最后也就大雪龙骑和龙象渭熊这几支亲军会留在徐字王旗之下。话说回来,这趟敲打北莽,用次子领兵的龙象军几乎是北凉王唯一的选择,既能够为两个儿子铺路,还能在陈芝豹身后那座山头那边说得过去,这次出兵北莽,没有拿你的嫡系去填窟窿,面子上过得去,说到底,徐骁的吃相很好看,北凉军内部方方面面都没理由指摘。”

  董卓自言自语道:“换成是我,一样会不惜代价,就算龙象军全部打没了,也不心疼。将才帅才,肉疼心疼,都是不一样的。何况龙象军还留下两千,事后重新成军,可以随便拉出八千兵强马壮的骑兵,龙象军战力减少不会太多,我用屁股去踩都知道这八千兵力肯定是某位或者几位在北凉王换代时会保持的中立人物,他们手中的精锐老卒,如此一来,就等于新北凉王和陈芝豹的一番暗中此消彼长了。这种手笔,是兵书上读不来的阳谋。”

  校尉呆了一呆,喃喃道:“那人屠谋划得这么远啊。”

  董卓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北凉能跟北莽离阳三足鼎立?我听说北凉王府听潮亭有一位谋士叫李义山,先前一直被两朝大人物们低估成只会治政一方,说他论起带兵和庙算,连死了好些年的军师赵长陵都比不上。我看啊,都是李义山的韬晦,这个读书人,正奇兼用,才是值得我董卓去敬重的人。北凉军三十万铁骑能够在十几年中保持战力,偏居一隅之地而强盛不衰,大半功劳都是李义山的。他若是死了,我很好奇谁还有资格和能耐为新任北凉王出谋划策。”

  校尉嘿嘿笑道:“就不能让朱魍刺杀了此人?”

  董卓拿北莽刀鞘重重拍了一下小舅子的头盔,“才给你说阳谋的紧要,就动这类歪脑筋,真是茅坑里的石头,教不会!”

  校尉委屈道:“将军你不就是以诡计多端享誉咱们北莽吗?”

  董卓破天荒没有多话,在心中自嘲:老子这叫有几分好处出几分力。

  校尉受不住姐夫的沉默,好奇问道:“将军,你说那人屠的次子挨了掏心一剑,会不会死?那家伙咱朱魍里头可是有掏心的称号。”

  董胖子想起朱魍首席刺客的那一剑,惋惜道:“那一剑的风情呀,可怕是可怕,但还没能到刺死徐龙象的地步。”

  葫芦口战场,白熊袁左宗望着徐龙象胸口那一柄剑,怒气横生,他是离阳王朝军中战力跻身前三甲的将领,知道这一剑的狠辣,不可妄自拔出,剑锋初始分明是刺在了心口上,只是徐龙象气机所致,才滑至左胸,一刺而入。不光是剑锋通透胸口,利剑离手,犹如一截无根柳枝,随手插手即可成荫,剑气在黑衣少年体内茂盛生长,仍是不断勃发,徐龙象何等体魄,仍是直到现在,胸口鲜血才略有止血的趋势。

  袁左宗虽然怒极,但养气功夫极佳,轻轻咬牙,记住了这名刺客,朱魍的当家杀手,号称一截柳枝掏心窝。

  徐龙象问了第二个问题,“还要往北才能找着我哥吗?”

  袁左宗微微心酸,摇头笑道:“义父说到了葫芦口就可以回家了,世子殿下很快就可以返回北凉。”

  徐龙象哦了一声,“那我在这儿等等。”

  袁左宗说道:“不用,义父叮嘱过,殿下回家不经过这儿。”

  袁左宗本以为会劝不动这位天生闭窍的小王爷,不曾想黑衣少年只是用心思索了片刻,就点了点头。

  袁左宗望着血流成河的沙场,第一次期待着那位大将军嫡长子返乡。

  他此时才记起徐凤年竟然已是三次出门游历。

  北凉驿路上,杨柳依依,一名书生牵着位小女孩,无马可供骑乘,也别提付钱雇佣一辆马车,不过走得不急,驿路杨柳粗壮,走在树荫中还算扛得住日晒。

  一大一小相依为命,这一年多时间走得倒也开心,本就是苦命出身,都不怕吃苦。

  “陈哥哥,我们是要去见那位徐公子吗?”

  “也不一定,我想不想他,还要走遍了北凉才行。当然,他肯不肯见我还两说。他毕竟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不是一般人。”

  “徐公子是好人呀,还去许愿池里帮我捡钱呢。后边他送给我们的西瓜,吃完了用皮炒菜,陈哥哥你也不说好吃吗?”

  “好人也有做坏事的时候,坏人也有做好事的可能,说不准的。”

  小女孩也听不懂,只是笑着哦了一声。

  书生见四下无人,偷偷折下一截长柳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小女孩头上。

  他曾自言死当谥文正。他曾给将军许拱递交《呈六事疏》。他曾在江南道报国寺曲水谈王霸中一鸣惊人。

  这位就是携带小乞儿游历大江南北的穷书生陈亮锡。

  遥想当年,阳才赵长陵初见人屠徐骁,挟带丫鬟家仆浩荡六百人。

  阴才李义山则独身一人,也是这般落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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