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0
  第一百零四章仙人抚我顶

  有老黄和羊皮裘老头两位剑士珠玉在前,吴家遗址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关系了。

  徐凤年过吴家遗址而不入,走上北面山坡,发现背阳面半腰有一片非驴非马的建筑群,半寺庙半道观,青白袍道士和红衣喇嘛夹杂而处,各自招徕香客,徐凤年啃着青果干枣,绕过朱漆斑驳的外墙,在后院门口停脚,悬有道门鲜红桃符,楹联由中原文字写就,难得的铁画银钩,颇见功底,却是佛教腔调:任凭你无法无天,见此明镜高悬,自问还有胆否?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速速回转头来!徐凤年跨过门槛,正值黄昏时分,一群斜披红袍的喇嘛做完了晚课,在殿外走廊席地而坐,说法辩经,年迈者早已古稀花甲,年幼者不过七八幼龄,俱是毛绒红色袍子,一些性子跳脱的小喇嘛就干脆坐在栏杆上,年久不修,发出一串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声响,年长喇嘛手握胸前佛珠,神态各异,辩论者或神采飞扬,或眉头紧蹙,旁听者或沉思或欣然,徐凤年没有走近,安静站在远处,有些吃力地听着那些北莽偈语相诘,暮色余晖洒落,几名对辩论心不在焉的小喇嘛瞧见了香客徐凤年,咧嘴一笑,复尔转头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说新学经书佛法如何,还是说今日昨日某位烧香姐姐的姿容如何。院内院外不过几尺高度小门槛,一跨可过,但是出世入世,才是大门槛。徐凤年沿墙绕行,期间有中年僧人托木盆迎面而来,表情平静,单手轻轻施礼。徐凤年还了一礼,去主殿外焚香三炷,敬佛敬法敬僧,没来由想起即将到来的两朝灭法浩劫,以及龙树僧人的可无佛像佛经不可无佛心的说法,有些感慨,山雨欲来,陆地起龙卷,一个两禅寺老和尚,能挡得下来?

  徐凤年抖了抖肩膀,系紧绳带,稍稍挂起那只书箱,准备找路去正门离开,看到前方有一对熟悉男女绕殿而出,正是酒摊上同桌而坐的食客,男子绸缎长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腰间挂有一串南朝士子间十分风靡的金锒铛,女子秀气贤淑,金钗步摇,小家碧玉的中人之姿,却拥有大家闺秀的气态,年轻英俊男子正给结伴女子讲述佛门三十二相,顺势解释了佛门金身相和一品武夫里金刚境的不同,言辞深入浅出,显然熟谙释教典故,女子温雅点头,徐凤年不想加快步子超过两人,本意是不愿打搅这对火候只比情侣身份差一筹半筹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功夫以后,男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觉得徐凤年不怀好意盯着女子婀娜身段,不过男子家教使然,并未恶言相向,徐凤年只得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听到那名男子愤愤然说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该彻底涤荡,就说这些寺庙,如果有人阻碍出家,哪怕你是主持和尚,也要被诅咒生生世世得瞎眼报,如此一来,大半寺庙和尚都是依附佛门的外道骗子,不是做那欺财骗色的勾当,就是浑然不懂佛法为何物,佛门清净地,何来清净二字!尽是一些该杀的混账东西!”

  女子性情温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许多,轻言轻语:“那些辩经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坏人,你故意递出金银,他们都不愿手触银钱,反而送了你一本经书。”

  男子手指弹了一下腰间玉锒铛,叮咚清荡,神情轻蔑,嗤笑道:“大势所趋,一两个好和尚做不得准。”

  女子一笑置之,虽有质疑,仍是没有与他争执。

  徐凤年远远见到他们在一座鼎炉前烧香拜天,为了不徒惹人厌,就干脆坐在台阶上,摘下书箱,当做是休憩片刻,因为贩卖秘笈的穷酸老头缺门牙,让他没来由想起西蜀老黄,恰好是这个最不会讲道理的老剑客教会了徐凤年最多的质朴道理,这大概是道理总在平淡无声处的缘故。记得游历返回北凉途中,与温华离别之后,和白狐儿脸相遇之前,两人不再如当年出行那般狼狈,颠沛还是颠沛,不过规矩熟稔以后,也就熟门熟路,哪怕不用老黄搭手帮忙,徐凤年也能独力偷鸡摸狗烤地瓜编草鞋,饿不死冻不着,那时候凑巧远远见识到一桩秘笈争夺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称不上,不过还是交代了五六条鲜活人命。

  “老黄,敢情秘笈在江湖上这般吃香啊,我家听潮亭好几万本,要不啥时候都贱卖了出去?就当做好事,行不行?那整座江湖还不得都对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侠对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

  “公子,可不能这么做。别人不知道,要是老黄我年轻时候听说有秘笈送,也得荒废了手上的功夫,到头来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肯用心练武了。”

  “老黄你除了养马,有屁的功夫。再说了你也不识几个字,给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认不得字,字认不得你。”

  “打铁啊,公子你真别说,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门牙还在,老黄俺也是方圆十里顶有名的俊哥儿,起码是铁匠里最俊的。还有小娘子给俺偷偷送过黄酒哩,长得不咋的,不过屁股可翘了。俺离家时都没舍得喝,埋在后院里,想着啥时候回老家,再挖出来,肯定香!”

  “就只有一坛子?”

  “她也只算是一般殷实人家的闺女,就算当年使劲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

  “就你这模样,年轻时候也英俊过?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了?”

  “那是,俺跟公子没得比。公子若是在,那坛子酒就没俺老黄啥事了。”

  “得了,别提酒,咱俩走路都喉咙冒火了,渴死。”

  “俺晓得了。”

  “对了,老黄,你都离家多少年了,那坛黄酒还能在?”

  “记不住离家多少年了,应该还在的。是黄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装在琉璃杯里喝得那些葡萄酒不一样,要是公子有机会去俺家,保管有得一顿好喝。”

  “唉,又提酒了,愁得不行。前头有炊烟,咱俩去讨口水喝,老规矩,开门的是大老爷们,你开口讨要,是女人,我来。”

  “中!”

  “对了,老黄,你全身家当就只剩那坛子酒了,真舍得分我一半喝?”

  “咋就不舍得了?公子觉着好喝,都给公子就是。”

  “换成我,肯定不舍得。顶多分你一半。”

  “公子是实诚人,俺钟意。”

  “去去去,你要是个俏小娘,我也钟意你。”

  “唉,可惜俺也没娶上媳妇,要是能有个闺女就好了。”

  “随你样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黄你甭想这一茬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门劳作的妇人,是徐凤年上门讨要的两碗凉水,他至今记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黄蹲在一边,笑脸灿烂,一如既往的缺门牙,滑稽得很。喝水时,老黄还不忘憨憨念叨有个闺女该多好。

  “老黄,你要是有个闺女,我就娶了。”

  只不过这类话,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没能喝入腹的黄酒一样,没能说出口。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瞧见了他的身影,趁着潇洒公子哥前往道观与一位老真人说长生,犹豫了一下,她单独前来,站在台阶下,微笑温颜。徐凤年对于天地气机探寻,已经几乎臻于金刚武夫化境,只不过对她视而不见而已。女子没有急于出声,好像在酝酿措词,女子搭讪男子,终归是有些于理不合,尤其是对南朝遗民子弟来说,大多数中原习俗都一脉相承下来。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内罕见的龙爪槐下,余晖浅淡,槐树虽老态龙钟,却也算枝繁叶茂,衬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气,可惜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沾花惹草的年轻世子,对此也只是惋惜一朵好花给猪拱了去,他对那名信口开河的公子哥并无好感,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于“水深火热”,世间太多女子,心甘情愿被或皮囊优越或才情出众的男子用花言巧语骗去大好年华。

  徐凤年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免去她的尴尬,笑道:“敢问小姐芳名。”

  这是他跟温华学来的,挎木剑的家伙肚子里没墨水,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套路,每次遇见了心仪姑娘,就要厚着脸皮去说上一句“小姐芳名几许,家住何方”。当初一同游历,温华这句话说了不下几十遍,上次相逢,温华说真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徐凤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恼,仍是轻声说道:“陆沉。”

  徐凤年心中了然,是春秋遗民无疑,当年离阳王朝一统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称作神州陆沉,只要是姓陆的,北奔以后,在北莽南朝,说不定十个人里头能抓出两三个叫陆沉的,不过女子叫做陆沉,还是比较稀罕。徐凤年看到与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书箱,往正门走去。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离阳王朝肯定被当做邪僻行径,北莽风俗,一叶可知秋。徐凤年出院时,想起一桩江湖妙事,病虎杨太岁前往龙虎山和道统百年第一人的齐玄帧说法,莲花顶上齐玄帧抚顶杨太岁,斩魔台塌去一半。都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得长生。可见年轻时的杨太岁脾气性情就相当糟糕,亏得能和徐骁成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风头一时无二的齐玄帧,又算是骑牛的前生前世。

  徐凤年下意识伸出手揉了一个圆。

  一路前行,不断画圆。

  与武当山上洪洗象传授机宜时的情形,形似以后,直达神似。

  仙人抚顶。

TOP

0
  第一百一十一章愁啊

  武侯城竟然骤雨忽至,忽瓢泼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过徐凤年将其当做一个好兆头,整年也遇不上几场大雨,恰巧就给他撞上了。大雨渐小,总算彻底没了雨丝,徐凤年凭借鲜明记忆,领着白衣白鞋的洛阳走在陋巷小弄里,胡同里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欢天喜地,去湿漉漉的墙根底下掀翻起瓦砾石块,抓出几只长须犄角的水牛儿,徐凤年倒是没料到西河州这边也有这类小虫,想起了许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温暖了几分,孩子们拎起水牛儿放在台阶上,拿绳线在水牛儿身上系上小石子,小家伙们走得缓慢,孩子们也瞧着欢快,这些比邻而居可谓青梅竹马的孩子占据了大半巷弄,徐凤年贴着墙根绕道而行,可后边的洛阳径直走过,一脚就踩死了一只不幸遭遇灭顶之灾的水牛儿,主人是个扎羊角辫的白净女娃,见到才到手的宠物死于非命,愣了一下,先瞥了眼洛阳,不敢生气,只好哇哇大哭,男童们也没胆量给她打抱不平,只是怔怔望着那个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气太差了些,徐凤年生怕这群孩子无意中惹恼了女魔头,赶忙先给洛阳打了个手势,再屁颠屁颠去墙脚根忙碌一通,揪出两只水牛儿递给羊角辫女孩,当做赔偿。

  孩子们心性单纯,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开心和不开心都来去匆匆,也就不跟这对哥哥姐姐计较,稍稍离远了他们,玩耍着水牛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徐凤年了眼洛阳,无可奈何,心想莫非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猫韩貂寺怎么熬过来的,是叫韩生宣?听说擅长越境指玄杀天象,也不知真假,对上洛阳搏命,有四分胜算吗?

  徐凤年浮想联翩时,洛阳拐过了巷角,在一座摊子前停下了脚步,徐凤年抬头望去,是个贩卖烧羊肉面的狭窄店铺,洛阳率先落座,店铺老板是个肥胖妇人,不过长相面善,一就是乐天的性格,见这对年轻男女都贵气,愈发热络,自卖自夸起自家的羊肉面,说羊肉是前腿儿和腰窝子的嫩肉,而且润味的小料纯正,是传了好几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陈皮黄酱,妇人一口气说了将近十种,明显生怕客人嫌弃店小物贱,徐凤年笑着要了两碗宽汤过水的羊肉面,妇人虽是生意人,却也难掩厚道本性,肉足汤多不多,还撒上了大把的鲜花椒蕊和青绿香菜末,再递了两根生脆大葱,徐凤年赞不绝口,他没啥孩子缘,不过跟女人尤其是妇人打交道,委实是有天赋,店铺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个不停,羊肉汤面做得利落,徐凤年吃得也利落,洛阳倒是吃得缓慢,徐凤年干脆再要了一碗,吃完结账,碎银太重,铜板太少,略有亏欠,徐凤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无妨,不过妇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拢这两位回头熟客,还是惦念徐凤年与粗糙汉子截然不同的俊俏,只要了铜钱,临行前徐凤年说离城前肯定还要来吃上一顿,老板娘娇笑不停,还说了几句类似早生贵子的喜庆话,把徐凤年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洛阳置若罔闻,径直离开铺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栈,洛阳要了一间上等独院房屋,两人约好子时相见,徐凤年回到屋子,见到一切安好无恙,就开始闭气凝神养金莲,期间默默养剑,一直到离子时还有两刻时光,才开始准备欢喜泉之行,其实有洛阳随行,利弊皆有,坏处自然是这尊魔头心性叵测,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好处则是再坏的境地,徐凤年都不至于身陷死地,哪怕是种神通和种凉一起出手,敌得过天下第四的洛阳?夜幕深重,徐凤年负剑春秋,佩有春雷,来到洛阳所在别院,她正坐在台阶上仰望满天繁星,武侯城楼高天低,景象异于南方太多,洛阳给了一个眼神,徐凤年跃上屋顶,一掠而过,也不用去想洛阳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凤年早可以去离阳王朝的皇宫随便拉屎撒尿了。

  洛阳如影随形,徐凤年换气时好奇问道:“种凉只是排名第四的魔头,为何你说仅在你之后?”

  洛阳闲庭信步,言语冷清,“你那个暖房丫鬟,不一样缩头缩尾,只愿意排在末尾。”

  徐凤年笑道:“当然都不如你。”

  欢喜泉南北皆权贵,有劲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几乎三步一哨,暗桩多如牛毛,好在徐凤年对于军旅夜禁和城防布置并不陌生,也亏得洛阳乐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潜行,来到种家府邸墙外,徐凤年拣选了一处灯笼稀疏的僻静死角,正要翻越墙头,被洛阳一把拉住,她起身后身体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徐凤年这才知道城墙上头有门道,依样画葫芦,这才知道墙头上拉有悬铃的纤细银丝,翻-墙落地前余光瞥见洛阳离墙几尺处浮空而停,眼神戏虐,徐凤年肚里骂娘一句,定睛一,换气止住坠势,身体如壁虎贴在墙壁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不过也就她可以站在细丝上而不颤懂铃铛分毫,徐凤年自认尚未有这份能耐。主要是北凉王府一向外松内紧,即便包藏祸心,那也是喜欢关门打狗,相比之下种府就要谨小慎微太多,明摆着拒敌在先,让人知难而退,不求如何杀人,这恐怕也是种家这尾过江龙在别人地盘上刻意摆出的一种低姿态。

  庭院建筑只要是出于大家手笔,内里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气象巍峨的北凉王府是集大成者,种府在欢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气派,比起占山为王的北凉府还是不值一提,徐凤年走得十分轻松惬意,听声遇人便绕,好似自家散步,带着白衣魔头绕梁过栋穿廊,不过起先还能感受到洛阳的气息,一刻钟后就感知全无,徐凤年也懒得杞人忧天,根据身份去揣度,不去种神通种凉兄弟那边惹祸上身,来到贵客陆归的清雅院子,愈是临近几座主要院落,戒严程度愈是松懈,这也是种家的自负。

  徐凤年如燕归巢,挂在不映身影的檐下,屋内有明亮灯光,驾驭金缕刺出窗纸小孔,到一名跟陆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书夜读,眉宇阴霾,还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对而坐,老者相貌清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为醒目处在于嘴唇发紫,与北凉青囊大师姚简如出一辙,分明是常年尝土认穴导致,可见种家西行,的确是要借用陆家的堪舆术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边有一盏精巧黄铜灯,他与陆归都忧心忡忡,并未因有望开启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凤年还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这种人间千古一帝的可怕规格,机关术只是小事,气数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阴气过重,别说入墓之人往往暂时得宝却暴毙,恐怕还要祸及子孙数代,那盏铜灯又称作换气灯,盛放童子精血,点燃以后,可趋避阴秽。

  屋内老人叹气道:“三十六盏灯,到底还是少了。占卜也显示凶多吉少。”

  陆归一脸疲惫,语气无奈道:“事出仓促,到哪里去凑足大周天数的阳灯。”

  老者冷笑道:“种家莽夫自恃武力,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敌。”

  陆归轻声道:“隔墙有耳。”

  老人哑然失笑,“家主,种家兄弟这份胸襟还是有的。”

  陆归摇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富贵面前,人人小肚鸡肠。”

  话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语,十指轻柔抚摸雕刻佛像的黄铜灯,他虽出身贫寒,却大有一技之长,自幼跟一位不显声名的佛门大师学习造佛,那位释教大师去世以后才被重视,誉为敦煌佛窟重兴之祖,死后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长制作观音立像。老人虽非僧侣,但独具匠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造佛像不拘泥于观音,号称万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种好,妙状无穷。换气灯是他首创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经》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够如法,佛菩萨即使被高僧开光,也不来受寓,通俗来说,市井间只知道请佛不易,却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个不容易,事实上佛像法相不佳,就会真佛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福祥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这才导致供佛佛不灵,发愿愿不应,这就是并非菩萨不显圣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谙个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极为灵验,广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这盏黄铜灯,粗不起眼,细眉如新月,神韵尽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灯,陆归恐怕不管如何精于风水,也不敢来西河州蹚浑水。

  陆归举杯小酌一口醇酒,缓缓说道:“竹简上记载秦帝当初发动数万民夫截断大江,在浮出水面的山壁上开凿陵墓,封死以后,再开闸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监工将士则被御林铁卫全部坑杀,造穴手法之妙,隐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生为帝王当如此啊。”

  陆归继续说道:“我们要重开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节令赫连威武勾连,否则如何做得来断江的浩大工程。至于种家如何说服这倔强老头儿,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挂在檐下的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后的骊珠,吐珠的白衣洛阳,怎么感觉快要窜成一线了。

  被邓太阿毁去那颗骊珠的洛阳,是要坏种家的好事,还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为虎作伥的徐凤年那叫一个愁啊。

TOP

0
  第一百一十三章 钓起一湖

  人在他乡,危机四伏,没有什么比见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红薯是这样,白发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凤年没得来及高兴,当初被他从听潮湖底放出来的老魁就犯浑,两柄钉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飞舞,朝徐凤年飞旋而来,先前种府刘稻谷的写碑手,那是女子绣花的手腕,到了老魁这边,可就是大泼墨了,一时间持节令内府湖畔风卷云涌,卖瓜老农才要咬饵上钩的游鱼感知到涟漪,也就摇尾逃离。徐凤年也不言语解释,暂时示敌以弱,然后骤然发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游鱼式,用偷师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连串凌厉刀势,再猛然跃起,一记仙人抚顶,把始终蓄力三分的白发老魁给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里,不怒反喜,一张老脸眉开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轻重,不宜朗声做豪迈状,只是啧啧道:“好一个世子殿下,没出刀就有老夫两三分火候了。”

  徐凤年苦笑道,“楚爷爷谬赞。”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搂过徐凤年的脖子,半点生分都没有,“哪里哪里,你小子出息大发了,老夫算你半个师父,着也舒坦。”

  徐凤年呲牙咧嘴,也没好意思反驳。被晾在一边的钓鱼翁神态自若,都没望向这边,很识趣,却不合理。白发老魁藏不住话,拉着徐凤年坐在湖边,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牵带出许多骇人内幕,“这老头儿就是西河州的持节令,叫赫连威武,跟老夫一样,都是公主坟的客卿,不过咱俩路数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摆着我更厉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肠弯来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卖关子,你听着就是,信不信由你。当年徐骁带着二十几万兵马杀到这边,赫连武威武艺不精,行兵布阵的本事也马虎,差点给一头姓褚的肥猪给宰了,是徐骁放了他一马,相当于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赫连老头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给你穿小鞋,大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睡好,不过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了年纪,你要是实在憋坏了,熄灯以后,将就着也还能凑合。至于老夫为何会跑去跟剑九黄打架,被关在湖底,不提也罢,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客卿,有规矩,不能说。”

  赫连武威终于插嘴,先向徐凤年温煦一笑,继而剐了一眼认识了半辈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讥讽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这色胚没眼力劲,见着了公主坟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满月,结果没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给一个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沦为阶下之囚,客卿一说,也是你没脸没臊自封的,公主坟的客卿,三百年才出了六个,前五个都死了,第六个坐在你身边,你瞎掰扯个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钉入双刀,被迫弃剑练刀,你在剑道歧途上走上十辈子都没当下的武学成就。”

  老魁不是恼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盘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个好姑娘啊。”

  赫连威武嗤笑道:“现在你再去上她一眼,要是还能说这种话,我就服气。”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纪,是快入土的老头老妪,不用见了,留个当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凤年站起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凤年见过赫连持节令。”

  赫连威武也不拿腔作势,将鱼竿搁在一边,摆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语投机,脾气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你若仍然放不开,你我叔侄相称即可。”

  老魁讶异道:“赫连老头,以前没见过你对谁家后生这般好说话啊。咋的,因为这小子是徐骁的长子,你要为投敌叛国铺路?”

  赫连威武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来,徐凤年头大如斗。不过当他到身边两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坠云雾,完全摸不着头脑。仅在几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节令拍了拍衣袖,从小竹凳上站起,双手叠腹,摆出恭迎贵客的模样,老魁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仍是屈膝跪地,双手撑地,瓮声瓮气说道:“公主坟罪奴参见大念头。”

  公主坟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顶尖宗门,跟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庞然大物并驾齐驱,神秘异常,八百年传承,与外界几乎从不沾染因果,徐凤年在听潮阁密卷上也只知道公主坟内有大念头小念头之别,各有势力划分,红薯亲手调教出来的敦煌飞仙舞便起始于公主坟的彩衣飞升图,是典型小念头一脉的沉淀硕果。徐凤年打死都没有将魔头洛阳跟公主坟联系在一起,况且还是公主坟大念头身份,在徐凤年原本印象中,洛阳就是那种横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骑绝尘,孤苦终老,死后无坟无凭吊。

  洛阳驾临以后,气氛诡谲。她弯腰捡起赫连威武的钓鱼竿,换了鱼饵,挥竿入湖。另一层隐蔽身份是公主坟客卿的卖瓜老农恭敬,却也不畏惧,坐回凳子,转头笑道:“凤年,我问你公主坟何为公主坟?”

  徐凤年摇头不知。

  赫连威武缓缓道:“公主坟乃是当年大秦开国皇帝心爱幼女的坟茔,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后世公主坟女子,都是守灵人。”

  徐凤年疑惑问道:“大秦皇后陵墓却是在龙腰州?”

  赫连威武扭头望了一眼洛阳,这才轻笑着说道:“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宫闱秘闻了,你想听?”

  徐凤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边,不小心成了刺杀陆祠部和种家长公子的刺客,闻到了伯伯秘制的黄河醉蟹,要是用来下酒?”

  赫连威武踢了老魁一脚,“仅剩几坛子醉蟹都给你这老不修的家伙偷藏起来,去去去,拿来。”

  老魁挠挠满头白发,轰然起身,带起双刀铁链子哗啦啦作响。没多久捧了几只坛子返身,一一丢给赫连威武和徐凤年,不过后者那一坛飞至半空,就给白衣女子剪径抢了去,撕掉油纸坛封,也不撕蟹,只是仰头,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说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总会格外唾沫四溅。三个大老爷们,一个位高权重的持节令,一个莫名其妙的北凉世子,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就这么跟婆娘般说起了李家长王家短,十分没品掉价。赫连威武含糊不清说道:“我听长辈提起过,秦帝心仪的女子给善妒的大秦皇后鸠杀,只因皇帝私下带那女子在骊山瞭望台,说了寡人一统天下,终于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了,这么一句情话,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后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鸠杀,而那女子才怀上龙胎,这让秦帝暴怒,不顾群臣反对,下密旨不准皇后死后同穴而葬。后来大秦皇后抑郁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将那颗骊珠赐给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后,让她衔珠入棺。”

  徐凤年不知死活说道:“然后就给洛阳抢了去?”

  老魁笑容古怪,赫连威武停顿了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问去。”

  徐凤年破罐子破摔,喂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大念头?”

  洛阳直视湖面,静等鱼儿上钩,冷冷清清答复道:“你找死?”

  徐凤年尴尬笑了笑,老魁一脸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给男人丢脸。”

  洛阳甩杆而起,鱼钩上无鱼。

  她钓起的是一整座湖水!

  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来,连老魁都噤若寒蝉。

  洛阳抛竿入湖,起身离去,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赫连威武笑道:“这位大念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

  老持节令也未继续说明,当做留白余味。

  他换了一个话题,解释道:“种家几年前就在离黄河稍远购有千里土地,这次借口改换河道,表面意思是要让种家贫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坟的客卿,也就被他蒙蔽了去,种神通许诺五年内有二十万斤铁器运入西河州,廉价卖给控碧军,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鱼饵。家丑也不怕外扬,魔头种凉是公主坟小念头的姘头,不光如此,这次截河盗陵,也藏有洪敬岩的身影,此人心机深沉,野心之大,整个北莽江湖估计都填不满他的胃口,大念头当初能够吞珠,便是他存了让大念头养珠的凶恶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没有算无遗策的人,洪敬岩算漏了大念头的境界攀升,珠熟时,非但没有取走大念头的境界,反而落败,差点就走火入魔。”

  徐凤年感慨道:“怎么听上去,洪敬岩比拓跋菩萨还要可怕。”

  赫连威武点头道:“拓跋菩萨跟徐骁是一路人,就算输给他们,也心服口服。洪敬岩则不同,性子很是阴鸷,不可不防。此人前段时日与捧盘铜人一同去了趟凉莽边境,明面上是跟陈芝豹战了一场,内里如何,天晓得。”

  徐凤年望向渐渐平静如镜的湖面,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

  老魁突然说道:“小子,你可知道两禅寺龙树僧人到了道德宗,在那座天门前坐了三日三夜?真是可怜,被麒麟真人打了三天。”

  徐凤年忧心忡忡,“老主持死了?”

  老魁摇头道:“还没,佛陀金刚身,确实了得。不过估计也扛不下多久时分了。这场道首对阵佛头,我老和尚比较悬。”

  徐凤年心知肚明,似道首杀佛头,其实就是道教灭佛门了。

  赫连威武笑道:“见过了老和尚的菩萨低眉,接下来也不知道能否见到白衣僧人的金刚怒目。”

  徐凤年想起了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

TOP

0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衣僧掠白虹

  种府经历刺杀以后,府中上下明暗各处,依旧井然有序,大将军种神通甚至都未露面,只有种凉在陆归别院站了片刻,不痛不痒问过婢女刘稻谷几句,再看了几眼被剑气波及的地面,也没有半分凝重表情。见到身材魁梧的种凉,陆归松了口气,他虽然年少时便不喜此人的离经叛道,但某些时候不得庆幸自己并非种家老二的敌人,在陆祠部眼中,种凉行事荒诞,根本看不透,当自己和同龄人种神通还在家学私塾寒窗苦读时,少年种凉就已经杀过许多人,据说及冠前去了一趟公主坟,以至于错过了及冠礼,后来成亲,新娘子是八抬大轿抬入了种家府邸,可新郎官却不见了,劣迹斑斑,把种家老太爷气得七窍生烟,老太爷归西时,种凉也没能见上一眼。

  陆归的如释重负,除了见到有魔头种凉坐镇府邸,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关于种桂的暴毙,他已经听过女儿陆沉的说法,打心底半点不信,可既然种桂前脚刚死,后脚就有高明刺客堂而皇之入府针对种檀,等于侧面证明了陆沉的说法,这对陆家是天大的好消息。福祸相依,女儿破相,加上冥婚,还有接下来的进入秦帝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个陆家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陆归想起可怜的女儿,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语:“可惜是女儿,幸好是女儿。”

  持节令赫连武威的那个家,唯一配得上持节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却浅。没了洛阳在场,三个男人谈兴正浓,都是粗人,少有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经过交谈,徐凤年才知道在老持节令眼中,徐骁六名义子,陈芝豹是当之无愧的帅才,但接下来稍逊的两位将才,褚禄山竟然还要在袁左宗之前,说起这个带给老人兵败被俘耻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权柄的老人非但没有记恨,反而好不掩饰其欣赏,说褚禄山治军严酷,尤其是擅长率领一支孤军,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义上沙场百战九死一生的福将和猛将,智勇兼备。徐凤年因为年纪的关系,错过了春秋时期那些举国大战,对于褚胖子,只记得他那张笑眯眯白嫩嫩的肥脸,臃肿到几乎见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难想象他领兵陷阵杀敌的画面。今天听过了赫连武威的赞誉,才惊觉褚禄山要是真反了,似乎比袁左宗靠暗中拢陈芝豹还来得后患无穷。

  赫连武威喝了口酒,满脸红光,肌肤褶皱如松纹,愈发像个老农,“听说过一些个得天独厚的门阀公子练武最终练成高手,还真没听过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气候。”

  白发老魁拆台道:“这小子运气好,有剑九黄和李淳罡这样的领路师父。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听潮阁,保准十八岁之前就入一品。再有高人指点,三十岁之前绝对到达指玄境界。”

  赫连武威斜眼道:“你要是来做北凉世子,早投胎十八回了。”

  老魁瞪眼怒目,赫连武威哪里会惧怕他的示威,懒得理睬。徐凤年坦然自嘲道:“是运气好。道教有说人自受胎时算起,男子的先天禀赋,以八为准,七八五十六岁之后,就已经生气全无,只留后天余气强撑,所以富贵老者,年迈再信黄老,去求道修长生,往往成为奢望,也仅是稍微延年益寿。练武确实八岁前筑基炼体极为重要,十六岁前要是还没有下苦功夫,想成为高手,跟做梦差不多。我小时候自己倒是也有成为顶尖剑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过耽误了,后来归功于上武当山,被王掌教灌输大黄庭,后边的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里。说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的占多。”

  赫连武威摇摇头,“我不爱听这种话。我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艰辛。”

  白发老魁总算说了句良心话,“其实你小子还是有些韧性的,这个老夫还真不好意思否认。不过说句泼凉水的话,你这辈子啊,是追不上大念头这些怪物了。”

  赫连武威骂道:“就你屁话最多!”

  徐凤年笑道:“武功这东西,说到底还是练了再说。”

  老魁愣了一下,嘀咕道:“跟剑九黄一个德性。”

  徐凤年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问了个关键问题:“赫连伯伯,那这次是否答应截江,让秦帝陵浮出水面,重现天日?”

  赫连武威眯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原先老头儿我不打算咬饵,后来大念头来到府上,就变了主意。谁是蝉,螳螂,黄雀,弹弓,就看各自天命了。”

  徐凤年突然笑道:“赫连伯伯,治军治政两事,都要跟你学学,能学到几分皮毛是几分。”

  老持节令爽朗道:“不藏着掖着。我膝下无子也无女,好不容易攒下点墨水学问,总不能都带进棺材。事先说好,你要真心想取经,还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书上东西,我知道得少,也不乐意教你。”

  徐凤年笑着点头,老魁咕哝道:“你们这些当官和将要当官的,一刻没的清闲,比习武还无趣。”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跟老魁说军政,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

  喝酒之余,徐凤年在心中默默算计,如下棋局。

  公主坟一分为二,大念头洛阳,听上去除了客卿赫连武威,再无其它可供驱使的势力,致命的是这位持节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观火,即便有实质性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张胆调动兵强马壮的控碧军。好在有白发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会亲身涉局。

  小念头那边,与种凉有所勾结,应该对开启帝陵一事起码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想摆脱八百年守灵人身份的枷锁。

  种陆两家不用多说,连跟赫连武威一个级数上的权臣种神通都亲临西河州,倾巢出动的门阀势力注定惊人。

  这之外,会不会有趋利而至闻腥而来的杂乱山头,尚未明了,但板上钉钉地会有,而且不容小觑。

  徐凤年则是被洛阳强行捆绑到一根线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面的险峻程度,按照徐凤年的本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浑水不蹚才稳妥,他这么一个从小在听潮阁爬上爬下的家伙来说,对于秘笈和宝物,实在提不起兴趣。浑水摸鱼,那也得摸鱼的人喜欢吃鱼才会使劲。

  一场乱局。

  徐凤年皱着眉头慢慢喝酒。

  赫连武威瞥了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

  两禅寺贵为天下寺庙之首,主持龙树僧人更是尊为佛门佛头,但其实真去了那里,才知还远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庙,一点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主持龙树和尚的住处,尤为简陋,跟山下乡野村人无异,一栋还算结实的茅屋,庵庐逼仄,庭户也算不上平宽。只遥遥听得溪泉潺潺,却不见溪水,墙隅老鸡新树栅,多走几步,指不定还会踩到几坨鸡粪,屋后有一株古柏,也无什么玄乎的说法说道,树荫下有一只大水缸,两禅寺的僧人在主持带头表率下,务实力行,不可视耕作为耻,龙树和尚每次在黄昏里劳作归来,就会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淀了许多淤泥,倒是听说有江南名士拿这些泥去制了一柄名壶,广为流传。这会儿一对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头接耳,老主持出寺下山,要去万里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这些鸡鸭总得有人养活,就交给了这两个打小在山上长大的孩子,反正他们也常在这边玩耍,最是熟门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了一件崭新洁净的青傧玉色袈裟,两禅寺跟龙虎山天师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赏赐,也不喜欢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内极少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规格,不过当下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脸惆怅,言语中满是犹豫,“李子,又有人来寺里讨要这只大缸里的泥垢了,你说咱们给不给啊?”

  女孩伸手搅烂一缸清水,顺带白眼道:“不给!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门却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脸皮了。”

  小和尚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可老主持只要有泥,每次都会答应啊。”

  少女瞪眼道:“这会儿老主持不在,就是我当家,我说了算!”

  “师父师娘要是知晓,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了。”

  少女明眸一亮,洋洋得意,自以为找了一个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们一两泥土一两银子,卖给那个人?”

  小和尚是个不开窍的死脑筋,显然没这份聪慧,一脸为难,也不敢反驳少女,只好不说话。

  少女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一两泥卖一两银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了,算了,不管他扒走多少,咱们都只要他一两银子。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要精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家里,还是要厚道。你看上次去北凉王府,徐凤年都对咱们出手阔绰得很,那才叫大气,我也不能小气了。”

  南北小和尚咧嘴灿烂一笑。

  东西姑娘从水缸缩回手,小声叮嘱道:“回头到了我娘我爹,还有老主持那里,你可不能说我挣了一两银子,记住了没?”

  小和尚憨憨笑了笑,想了个可以不用打诳语的笨办法,“等会儿卖泥的时候,我去山上把鸡鸭都赶回笼子里,什么也没看见。”

  东西姑娘丢了个白眼,“你以后上了年纪,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烧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有些难为情。

  正在东西姑娘准备去找厚着脸皮呆在寺里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买卖,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荡过来,她双眸笑成月牙儿,小跑过去,喊了一声爹。正在学鸡叫拐骗那些老鸡回笼的小和尚也扬起一个笑脸,白衣僧人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让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给了笨南北一个别说漏嘴的眼神,这才蹦蹦跳跳远去。笨南北其实不笨,只看了一眼师父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赶鸡回舍的滑稽动作,白衣僧人李当心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师父的师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门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顾着点李子。”

  笨南北使劲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师娘知道啦?”

  李当心笑道:“小事听她,大事随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笨南北撇过头,心想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一件有啥是听师父的大事,可不都是听师娘的。

  白衣僧人摸着自个儿那颗大光头,知道这个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这次不就是大事了吗。”

  笨南北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里吧?”

  白衣僧人叹息一声,“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话不说,追李子去了,一会儿就带着怒气冲冲的东西姑娘回来,白衣僧人无奈一笑,家里四个人,媳妇说话不如女儿管用,他也就能叨叨叨这个徒弟了,可惜这个笨蛋还胳膊肘总往她们那边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为什么不跟我知会一声。”

  白衣僧人讪讪笑道:“怕你不许。”

  李子姑娘脸色很快阴转多情,正要说话,知女莫若父,李当心摇头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脸色黯然,低头望着脚尖,似乎隐藏自己红了眼睛的神情,问道:“娘答应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

  李子姑娘走近他,轻轻扯了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银钱?”

  “不用,留着买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着家里的李子,想着想着就能不冷不饿。”

  “又吹牛。对了,爹,寺里有很多大光头老光头都会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呗?”

  “不用,爹走得快,他们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家里,要是闷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太安城你不是没去过吗,那里的胭脂才好。爹是没钱,不过你爹师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东西,拿去卖了值钱,比起卖水缸里的臭泥巴可赚许多,就像老方丈那个经常禅定的蒲团。”

  “这样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回头让南北给编织个新的。”

  “唉,走吧走吧,还有,不许勾搭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让娘亲生气。”

  “哪能呢,在爹眼里,除了李子和你娘,就没女人了。”

  上山路上,许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飘飘。

  一些年轻女子和妇人,都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马牛的青年剑神李淳罡,是真风流。白马白衣还太安,皇帝亲迎牵马入宫,那时候的李当心,也是真风流。

  离远了两禅寺,四下无人处,有白虹掠空。

TOP

0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弹剑如弹琴

  龙壁翻转,便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不过却不是那珠宝遍地的琳琅满目,而是满目漆黑,既来之则安之,徐凤年一个踉跄过后,定睛望去,大致出是一条丈余宽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气派该有的规格,离墓穴仪门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行程注定危机四伏,徐凤年打死都不会走在前头,没有阴阳家或是机关大师保驾护航,莽撞闯入,跟自杀无异,徐凤年正想着跟白衣魔头商量商量,是不是将那双面四手的魔物丢进廊道探路,殊不料这欠男人调教的婆娘二话不说,一脚将朱袍阴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凤年,一并丢入,既能到两虎相斗,还能试探机密,真是一举两得。

  徐凤年才腹诽骂娘一句,那头至秽之物就探臂搏杀而来,丈余宽度,施展不开灵活身形,徐凤年只得一边提防廊道隐秘,一边跟它贴身肉搏,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徐凤年真碰上个长了四条胳膊的,都没地方诉苦,大概是它也没了藏拙的**,出手远较河底来得迅猛狠辣,像雨点啪啪敲打在徐凤年身上,一记抬膝就撞向徐凤年的命-根子,徐凤年本就不是没烟火气的泥菩萨,也放开了手脚去搏杀,一手按下阴物膝盖,由着这头孽障双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余双手推在胸口,徐凤年只是掰命一拳轰在它心脏处,双方几乎同时狠狠撞向墙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脚,又不约而同借反弹势头给予对方更毒辣的一击,徐凤年被一指弹中阴物眉心,继而又是沉闷的撞击墙壁,两者如同皮球反复弹跃,在尺寸之地,杀机尽显,阴物朱袍翻滚如一只红蝠,专门朝徐凤年裆部下手,撩阴上了瘾头,徐凤年一身湿漉漉青衫已被气机蒸发干燥,赏赐了它几次弹指,都击在眉心上。

  你来我往,若非廊道内阴暗无光,否则这种双驴打滚的斗殴,很能让官们喝彩。

  前一刻,徐凤年被它近身,双手握住脖子,立马还以颜色,抬肘砸中它下巴。兴许后一刻就是两者额头结实对撞,徐凤年几次顾不得准头,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软绵绵一团,兴许是先入为主,对颅后生面孔恶心的厉害,只觉得滑腻得如同一堆蛆,实在让人作呕。一路打去,饶是有大黄庭傍身,徐凤年也鼻青脸肿,满身血污,不知何种秘术饲养出来的阴物早就让徐凤年见识过它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见少,伤势却轻微,这让徐凤年很是憋屈,做赔本买卖,不是世子殿下的风格啊。好在吃亏之外,这条通往秦帝陵的廊道并无玄机,徐凤年和阴物打了半里路,也没见触碰什么隐蔽机关,要是跟这种阴秽怪胎同穴而死,徐凤年估计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阳优哉游哉跟在后头,突然皱眉,“合山。”

  徐凤年对风水堪舆略懂一二,立即脸色剧变,合山,就是简单的字面意思,两山合并,注定夹死其中活物。洛阳才说完二字,没有徐凤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间并拢,他和阴物不得不同仇敌忾,手臂摊开,挡住一壁。以秦帝陵筑造者的缜密心机,一定是入廊以后就已然触发,但避免给盗陵者返身的机会,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开始合山,进不得退不得,合拢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徐凤年气机勃发,阴物也知晓轻重,两位仇家都没敢在这种时候互穿小鞋,卯足了劲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于地面,合山尚且简单,如秦帝陵这样凿壁建于河底,所牵涉到的学问实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万幸,合山没有合死,被徐凤年和阴物联手巨力支撑出缝隙,便缩回原处。

  徐凤年松了口气,闲庭信步的洛阳冷声道:“不想死就赶紧向前滚!”

  站着说话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凤年伸臂咬牙坚持。危机过后,阴物一脚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么石质,一踏而下,竟然只踩出一个几寸深的小坑。徐凤年见它无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恼还是迷惑,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这阴物的脑袋瓜真他娘灵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寻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开道向前,不说洛阳这位早早跻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连徐凤年和阴物都可以缓慢向前推移,这种九死一生的险境,笨法子总比没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师显然已经料到这一点,这让徐凤年把那个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合山间隔越来越短,徐凤年的换气机会也就越来越小,但仍然不见有临近尽头的迹象。双臂逐渐酸麻,墓内本就空气浑浊,阴气深重,徐凤年不知挡下几次合山,出现了练刀有成以后久违的两眼发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比阴物还要冷血的魔头洛阳总算说了句良心话,“你安心前冲,驭剑探底,换我来。”

  徐凤年咬牙长奔,同时那柄唯一剑胎圆满的朝露急掠出袖。

  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当徐凤年来到开阔处,眼界豁然开朗,大片白光刺目,徐凤年抬起手臂遮掩,眯起眼,终于见到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愣神以后,等阴物也掠出廊道,徐凤年才记起洛阳还在里头肯定是在举步维艰,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阴物,骂了一句滚开,返身进入廊道,撑开两山,千钧重力一次次撞钟般撞在手臂上,让徐凤年几乎以为两只手就要废掉,正当徐凤年两眼发红支撑不住时,一袭白衣行至眼前,一脚将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凤年坐在地上,洛阳神情平静,但嘴角渗出血丝,轻轻擦拭,举目望向洞内亮如白昼中的那扇铜门,身后合山合得彻底,徐凤年起身后拿一柄飞剑试了试,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国,难怪可以一统天下,李义山曾说当今堪称锻炼极致的北凉刀,正是脱胎于一种大秦制式佩刀,连大多数杀伤力惊人的凉弩也不例外,只不过大秦帝国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陨落,史学家都好似故作无视,史料稀缺,只知道秦帝暴毙后,竟是整座帝国随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笼。徐凤年如释重负,靠着石壁,不禁感慨万千,如果能活下去,那么困扰后人近千年的谜团,兴许就要揭开一些石破天惊的隐秘。

  阴物站在明暗交界处,一线之隔,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踏出一步,光线所及,它的脚面顿时剧烈灼烧,臭味刺鼻。它似乎丧失痛觉,不去理睬将近烧灼成炭的可怜脚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后是雷池吗?徐凤年苦笑一声,蹲在阴阳界线上,抬头张望,穹顶镶嵌绵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辉,左右两面石壁和地面上贴满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镜面,交织出一洞辉光,细一,那些珠子竟然隐隐流动,如同四季星象,斗转星移。徐凤年内心震撼,这些珠子如何能够保存数百年之久?须知有人老珠黄一说,珍珠之流,过了年数,就会理所当然地泛黄变质。徐凤年原本一直不惯世人一味崇古贬今,如今再,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洛阳站在徐凤年身边,安静不语。

  洛阳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迅速转折勾画。

  就如同在抽丝剥茧。

  她皱了皱眉头,应该是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问道:“你懂星象运转?”

  徐凤年毛遂自荐道:“学过点果老星宗,还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陆鸿的二十八宿,可以试着推演推演。”

  洛阳转头,徐凤年跟她对视。

  洛阳讥笑道:“你就只会用嘴术算演化?”

  徐凤年忍住才没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飞剑青梅在地上刻画,时不时抬头默记群星流转,起始浅显,入门不难,可久而久之,犹如拾阶登山,愈发艰辛。推演至晦涩死结,徐凤年就瞧着线条杂乱的地面发呆出神,这门活计其实要是交给号称“心算官子无敌”的二姐徐渭熊来做,不说信手拈来,也好过徐凤年这么死马当活马医。洛阳了几眼,见徐凤年没个头绪,就不抱希望,抬头凝望那片白昼光辉。片刻以后,洛阳说道:“墓内尽是死气,你大约还可以活两个时辰。”

  徐凤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那十成十来不及,给我两三天时间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阳冷笑道:“只会些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

  徐凤年怒道:“还不是你死活要进入陵墓!”

  洛阳轻描淡写瞥了眼徐凤年,只说了两个字:“借剑。”

  徐凤年问道:“几把?”

  洛阳反问道:“你难道有十三柄?”

  要搁在平时,换一名女子询问,徐凤年指不定会说一句老子胯下不就还有一剑,这会儿也不敢有这份无赖心思,驭剑十二,一字排开,悬浮洛阳身前。

  洛阳屈指一弹,飞赴亮光中,一闪而逝,一剑回,另一剑入,十二柄飞剑前赴后继。

  飞剑不停循环,眼花缭乱,洛阳好像自言自语道:“珠子一颗都不能毁坏,毁了阵法,光芒炸开,没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婴首当其冲,你也熬不过几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开那扇铜门。带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开启大门。”

  小婴?

  这阴物还有如此挺诗情画意的称号?

  徐凤年很快醒悟,跳脚急眼道:“洛阳,你给老子说明白了,什么叫拿我的命去开门?!借?这命借了还能还?”

  洛阳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气。既是小婴最好的补品,也是钥匙。如果是种神通一伙人来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亲遗孤。”

  徐凤年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这样的话,我们一起死在雷池里好了。要是种家没能进来,千百年以后,后人到你我两具尸骨,指不定会被当做殉情的男女。”

  洛阳置若罔闻。

  洛阳弹剑如弹琴。

  徐凤年着她聚精会神驭剑往返的模样,黄宝妆?魔头洛阳?

  这一刻混淆不清。

  徐凤年小时候也曾想当那些名扬天下的高手,最不济也要做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因此经常去听潮阁叨扰那些守阁清修的老人们,听过许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挂枝而活,入了山洞见着高人尸骸,嗑拜以后得到一两本秘笈,出来以后就成了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流高手,该报仇的报仇,该逍遥的逍遥,让幼年徐凤年恨不得拣选几座瞧着有仙气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后来还是被二姐一语点醒,听潮阁秘笈数万部,你上哪儿犯痴去。

  徐凤年叹气一声,转头到阴物那张悲悯相脸孔,无可奈何道:“都快死了,来,给爷换张喜庆的。”

  本以为会是牛头不对马嘴,不曾想阴物红袍一旋,果真拿欢喜相面朝徐凤年。

  徐凤年嘿了一声,“再换。”

  悲悯换欢喜。

  “再换!”

  朱红大袍子旋转如同绕花蝶。

  徐凤年玩得不亦乐乎,好像阴物也很开心?

TOP

0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书声

  带上个红袍阴物,徐凤年即便说不上昼伏夜行,也只得拣选那些荒僻野径往北而去,不过这离初衷不算差得太远,习惯了大漠粗粝风沙,这点苦头不痛不痒,让徐凤年吃下一颗定心丸,打定主意带上丹婴的关键所在,是阴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踪的大宗师,消除那些连徐凤年都意想不到的残留气息极为精湛内行,有这么一张护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凤年心安许多。再看它双脸四臂,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还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小把戏。徐凤年行走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按照地理志描绘上古时代这里曾是一条宽达三里的通天河,这简直就是让后人瞠目结舌,徐凤年站在一块曝晒在毒辣日头下的枯木上,自言自语道:“按照你我脚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宝瓶州,我要见的人就在那里,在弱水河边隐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拼死洛阳,是因为去晚了,一切就徒劳,那老家伙委实难伺候。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过位极人臣滋味的大人物,凭什么要冒着晚节不保的巨大危险,还捞不着太多实惠,去跟我一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谈事情……”

  说到这里,徐凤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嘿了一声,骂骂咧咧:“原来已经都是胡渣子了。”

  拿黄桐飞剑刮去有些扎手的硬青胡渣子,趁这个空当,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刚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飞剑,朝露金缕太阿三剑已成气候,还扛了一对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号木马牛,就趁手兵器而言,连徐凤年自己都觉得吓人。这身行头,都能让那些一辈子也没摸过名-器的大侠女侠活活眼馋死。刀谱结青丝一式成了拦路虎,徐凤年停滞不前,还能始终熬着耐性不去翻页,好在有开蜀扶摇和仙人抚顶等招式翻来覆去,越发烂熟于心熟稔于手,百般无聊,还能喊上阴物丹婴过招热手,一路奔一路打,极有气势。徐凤年如野马出槽奔走了将近一个月,几次静心冥想,都从冷汗淋漓中回神,屡屡扪心自问,黄河跌水的那一场豪赌,回头再来一遍,哪怕依旧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真的还有勇气去袭杀洛阳吗?

  “公主坟在哪里?”

  “大小念头,分别是个啥念头?”

  “女子半脸妆,半张脸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样,种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凤年正因为明知阴物不会作答,反而更喜欢絮絮叨叨,越是临近宝瓶州,天阔地宽,羁旅独行人,就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时不时消失于视野的阴物结伴同行,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这趟北莽行,初时尾随鱼龙帮,后边带了个小拖油瓶陶满武,再后来是和陆沉,如今捎上阴物丹婴,则是最轻松的,它本身实力不俗,而且徐凤年不需要对它的生死负责。宝瓶州边境有一条大河,叫做弱水,据说水弱不浮芦毛,徐凤年终于到达弱水畔,掬水洗脸,心旷神怡,能感受到些许阴物气息,转头查看则注定无用,徐凤年敛起气机,沿河行走,想要过境就要过河,然后看到一个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对岸,显然弱水之弱纯属无稽之谈,这让徐凤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对衣着寒酸的爷孙,老人着一件破败道袍,背绣阴阳鱼,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凤年一样背着书箱,孩子晒黑得整张脸好似只剩下一双小眼睛,看人时滴溜溜转,不像是个性子质朴的孩子,爷孙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边沿,闲来无事,撅起屁股丢石子入河。徐凤年确定老道士并无武艺在身,就安静眺望对岸。

  孩子扭头看了眼士子模样的徐凤年,不敢造次,扣了扣脚上草鞋,脚拇指早已倔强地钻出鞋子,对老道士可怜巴巴哀求道:“师父,给我换双鞋呗?”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贵,才换过鞋子走了三百里路,就要换?早让你别瞎蹦跳,偏偏不听!”

  孩子委屈道:“鞋子还不都是我编的。”

  老道士约莫是有外人在场,不好厉声训斥,只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老人不说还好,一说到饿其体肤,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响,老道人做了一个背对徐凤年临水**的姿势,故作不知。熟悉老头儿脾气的孩子只得白眼挨着饿。羊皮筏子返回这边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问了价钱,北莽道教这二十年香火鼎盛,对于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带上点畏惧,不过撑筏汉子见眼前这位半点不似记录在朝廷牒录的朱箓道士,倒也敢收钱,却是压了压价格,且不按人头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钱囊,够钱过河,如释重负,继而给徐凤年使了个眼色,再对撑筏汉子说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给了徐凤年一个顺水人情,那汉子心知肚明,不过也不好戳穿窗纸,当是得过且过,卖个面子给道人。上筏时,徐凤年朝老道人点头致意,老人轻轻摇了摇袖口,示意徐凤年无需在意这点小事。弱水水势远不如黄河汹涌,河静水清,孩子顽劣,趴在羊皮筏边上,伸手捞水,然后尖叫一声,猛然往后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点给撞入河,汉子怒目相视,这趟买卖本就赚不到几分银子,若是有人坠河,平添恁多烦事,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孩子颤颤巍巍手指着江面,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呱噪多事,大声教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满嘴儒家经典,若非身穿道袍,还真就是个乡野教书授课的迂腐老学究了。孩子惊吓过后,涨红了脸,“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红衣服,还是女鬼!”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红袍在皮筏附近如红鲤游曳,一闪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显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闭嘴!”

  孩子气得踢了皮筏一脚,所幸撑筏汉子没有瞧见,否则估计就得加价了。到岸时,徐凤年率先掏出碎银丢给汉子,老道人愣了愣,会心一笑,倒也没有矫情,黝黑孩子估计是被红袍女鬼吓得腿软,率先跳下筏子,摔了个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阵无奈。三人走上简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种异乡相逢同乡的庆幸,拱手打了一个的小稽首,“贫道燕羊观监院九微道人,俗名骆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凤年毕恭毕敬拱手还礼,“见过骆监院。在下徐奇。”

  道教与佛门相似,亦有丛林一说,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势大,逐渐权倾三教,一般而言,监院作为一座道观屈指可数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备不可担任,还要求精于斋醮科仪和拔度幽魂,不过徐凤年看道人装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观的监院,那燕羊观有没有十名道人都难说,这样光有名头的监院,还不如大道观里头的知客道人来得油水足。徐凤年此时负笈背春秋,衣着称不上锦绣,不过洁净爽利,那张生根面皮又是儒雅俊逸,论气度,骆道人与之比起来就有云泥之别了,也难怪老道士有心结交。照理来说渡口附近该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跃道:“师父,那儿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杆,竿头悬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涩,如果没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只要两碗水就对付过去,渡河钱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实没有脸皮再让陌生书生花销,可自己掏钱的话,恐怕几碗酒下来,就甭想去道德宗那边参加水陆道场了。徐凤年对于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立即说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饿得不行,骆监院要是不嫌弃,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黄老学说,可惜大多一知半解,还希望骆监院能够帮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缓行,孩子偷偷打量这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赏了一个板栗给他,这才对徐凤年说道:“世间根祗在道教,不过贫道学识浅陋,不敢自夸,唯独对子午流注和灵龟八法倒是知晓一二,炼气养丹之道,只能说略懂皮毛。”

  徐凤年点了点头,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腻桌子,要了一坛酒和几斤熟牛肉,在离阳王朝诸多州郡酒肆都不许私贩牛肉,而擅自宰杀猪牛更是违律之事,在北莽就没这些顾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师父摆脸色,也顾不上。老道士心底还是心疼这个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对徐凤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对矜持许多,小口酌酒,撕了块牛肉入嘴,满口酒肉香味,总算开荤的老道人一脸陶醉,徐凤年摘下书箱后捧碗慢饮,孩子抬头含糊不清道:“师父你怎的今日没兴致吟诗唱曲儿了?”

  老道士笑骂道:“你当诗兴是你馋嘴,总没个止境?”

  徐凤年笑了笑。

  老道士犹豫了一下,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劣纸订缝而成的薄书,“这是贫道的诗稿,徐公子要是不嫌弃污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几眼。说是诗稿,其实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谈不上格调。”

  徐凤年惊讶道:“那得要仔细读一读,有上佳诗词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徐凤年擦了擦手,这才接过诗稿,慢慢翻页,初看几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过一些小曲小句,便是徐凤年读来,也觉得妙趣横生,例如春春莺莺燕燕,事事绿绿韵韵,停停当当人人。徐凤年起先还能喝几口酒吃几块肉,读到诗稿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年老无所依,尖风分外寒,薄雪尤为重,吹摇压倒吾茅舍。诗稿末尾,如诗词曲子说写,真是“生灵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诗稿由时间推移而陆续订入,大抵便是这位骆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渐入中年颓丧无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怀。

  徐凤年合上诗稿,赞叹道:“这本稿子要是换成我二姐来看该有多好。”

  老道士一头雾水,本就没有底气,略显讪讪然。

  徐凤年默默递还诗稿,不再说话,搁在四五年前,这本稿子还不得让他出手几千两银子?

  这位一生怀才不遇九微道人估摸着处处碰壁已经习惯成自然,收回诗稿,也不觉得心灰意冷,天上掉下一顿不花钱的饱饭吃就很知足了。

  徐凤年问道:“骆监院可知两禅寺龙树僧人去了道德宗?”

  老道人摇头道:“并未听说。”

  老人继而自嘲道:“离阳王朝那边倒是有佛道论辩的习俗,要是在北莽,道士跟和尚说法,可不就是鸡同鸭讲嘛。”

  道人一拍大腿,懊恼道:“可别搅黄了道德宗的水陆道场,白跑一趟的话,贫道可就遭了大罪喽。”

  孩子撇嘴道:“本来就是遭罪!”

  老道士作势要打,孩子缩了缩脖子。

  酒足饭饱,得知徐凤年也要前往宝瓶州西北,会有一顿顺路,三人便一同启程,走至暮色沉沉,依旧荒无人烟没有落脚地,只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老道士不忘摆弄一句“痴儿不知荣枯事。”

  之后徐凤年问过了几个道教粗浅的问题,也不敢深问,生怕让这位骆监院难堪。

  道士骆平央犹豫不决,下了好大决心才突然对徐凤年问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凤年笑道:“骆监院尽管说。”

  道士一咬牙,低声说道:“贫道年少曾跟随一位真人学习观气之法,看公子面相,家中似乎有亲近之人去了,不是姓宋,便是姓李。如果可以,贫道劝公子最好还是返乡。”

  徐凤年呆滞不言语。

  老道人叹气一声,“贫道其实也算不得准,若是万一说晦气了,徐公子莫要怪罪。”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道士看着这位性情颇为温良的公子面对篝火,嘴皮子微微颤抖,老道人不忍再看,沉默许久,望着远方,喃喃道:“风涛险我,我涛风淘,山鬼放声揶揄笑。风波远我,我远风波,星斗满天人睡也。”

  人睡也。

TOP

0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雷声

  北凉五十人作一标。

  一标游弩手的战力远胜寻常三百甲士,北凉游弩手可做斥候之用,却不是所有斥候都能够成为千人选一的游弩手。这一次,标长不用发话,李翰林和标内兄弟就察觉到不同寻常,绝非往常深入龙腰州腹地的小规模接触战,李十月几个将种子弟都跃跃欲试。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娘的,等了好几年,总算等到大战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除了粮草,必然还有大量侦查军情的斥候,像撒豆子一般撒在大军前方,隐匿行踪,悄悄斩草。作为北凉军宠儿的精锐游弩手,有资格佩有最锋利的北凉刀,持有最具侵彻力的轻弩,骑乘爆发力最好的熟马。所有游弩标骑俱是马蹄裹布,低头伏背往北奔袭,李十月性子急躁,加快马速,比标长只慢半个马身,悄声问道:“标长,瓦筑方向?那儿可是龙腰州第一军镇,咱们后头跟了几万兄弟?”

  标长转头瞪了一眼,本不想回答,想了想,沉声道:“少废话,记住了,这次遇上北蛮子那边的马栏子,不用留活口。脑袋都不用去割,别耽误了军情!遇上大军则返,其余别说栏子,就是一股三四百人的北莽建制骑兵,咱们也要拼掉。怕不怕死,怕死赶紧滚蛋。”

  李十月骂道:“怕你大爷!”

  戎马二十年的标长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笑了笑,玩笑着多说了一句道:“老子真就是你大爷,这些年给你们这些兔崽子又当爹又当娘。”

  连标长那根让人皮开肉绽的皮鞭子都习惯了,更别提标长的骂骂咧咧,再说标长其实也没说错,李十月所在这个曾经被嘲讽为纨绔标的游弩标,标内轻骑,入伍前少有温良恭俭的好人,都是地方郡县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将门子孙,偶有与人无害的,骨子里也傲气,进了标,一样给拾掇得规规矩矩,标长就算放个屁,都比自家那些官居高位的老爹苦口婆心来得管用。李十月眼神熠熠,不敢跟标长唠叨,缓了缓马速,跟李翰林和那重瞳子陆斗并驾齐驱,嘿嘿道:“给咱们猜中了,还真是场大战。”

  李翰林没好气道:“闭嘴,要不要打赏你一块竹片?”

  李十月急眼道:“你当老子是雏儿,这玩意是新斥候管不住嘴才用的,我丢不起那脸!”

  “你跟雏儿其实也差不远。”陆斗冷冰冰说道。

  李十月涨红了脸,正要骂娘,不过很快就焉了。标内军功累积,这位重瞳子早已与标长副标平起平坐,也就李翰林能比上一比。经过几场实打实的交锋,陆斗战功显赫,已经完全融入标内,虽说依旧沉默寡言,但连起先王八瞪绿豆的李十月都引以为兄弟,恨不得将妹妹双手奉送,陆斗跟李翰林李十月等人的关系都算极好,他马鞍悬挂有一只矛囊,插有十数枚短矛,游弩手本就人手一支劲弩傍身,连标长都好奇询问,陆斗那犟脾气,每次都装憨扮傻,一问三不知。

  李十月不再嬉皮笑脸,伸手系紧了软皮头盔在脖子上的绳带,深深勒入肉中,非但没有膈应骨头的感觉,反而有种熨帖的熟悉感。记得初入北凉军,尚未有资格骑马演练,只以步卒身份熟悉军阵,一天下来就散了架,第二日再穿上那件才不到二十斤重的锁甲,真是全身上下火辣辣疼痛,李十月扯了扯嘴角,怎么就稀里糊涂当上了游弩手?当年自个儿在郡里仗着武力为非作歹,常年负伤,虽说不怕疼,可终究还是怕死的。大概是因为被爹亲自送入军旅,望见他对着那名据说是世交关系的将军事事谄媚,临别前父子一番攀谈,李十月还骂老爹没出息,都是正四品官员,怎就当起了孙子。那会儿死要面子一辈子的爹竟是也没有反驳,只是拍了拍李十月的肩膀。谁不怕死,但李十月更怕丢人。也许是那一刻起,李十月就想要风风光光捞个将军回家,最不济,也要风风光光死在沙场上。

  李十月吐出一口气,眼神坚毅。

  凉莽边境西线,是出了名的外松内紧,互成口袋,引敌入瓮。就看谁有胆识去那一大片百战之地割取脑袋攒军功了。

  李十月这一标终于遇上了北蛮子,是一股精锐骑兵,比起北莽猛将董卓一手调教的乌鸦栏子只差一筹,关键是对付人数达到了两百,为首一骑鲜衣罩重甲,手无枪矛,只配一柄华美莽刀。跟李翰林陆斗三骑潜伏的李十月知晓这是北莽校尉巡边来了,北莽皇帐宗室成员和王庭权贵子弟只要关系足够硬,都会按上一个花哨头衔,跟几位大将军借取兵马往南纵马,回去以后就好与人炫耀,至于带兵人数多少跟家底厚度一致,北凉的游弩手最喜欢这类不知死活的花瓶角色,撞上了就是一顿砍杀,不过往往都是不到百骑护驾,今天这一位意态闲适的年轻世家子显然出身极为煊赫。率先查知消息三骑不敢轻举妄动,李翰林是伍长,命令李十月一骑回去禀告军情,他和陆斗继续远远盯梢。

  凉莽双方寻常斥候都各有暗号,口哨近似鸟鸣,不过这二十年相互对峙,探底也都已差不多,联络方式也就不得不千奇百怪,比较春秋时期许多蹩脚斥候闹出的笑话,不可同日而语,例如双方突袭,早已犬牙交错,由于暗号雷同,直到近身亲眼相见,还差点当做自己人。凉莽边境上的游弩手和马栏子,是当之无愧天底下最狡猾也是最善战的斥候。李十月捎回标长的军令:既然敌人执意继续南下,那到嘴肥肉,要么全部吃下,要么把自己噎死,没有其它选择!

  说是北蛮子,其实姑塞龙腰两州多是春秋遗民,军伍甲士的面孔也跟北凉几乎无异。

  面对毫无征兆并且悄无声息的偷袭,两百北莽轻骑没有乱了阵脚,副将勒马转身,来到那名青年皇室宗亲身边,窃窃私语,用王庭言语交流,年轻男子挑了一下眉头,脸上布满讥讽,似乎摇头阻止了副将的建议。初见北凉游弩手以稀疏兵线呈现围剿态势,劲弩如飞蝗,年轻将军嘴角讥笑更浓,除去快速两拨弩射,当几个方向同时短兵交接,己方骑兵都给那批北凉骑毫无例外抽刀劈杀,他才皱了皱眉头,不过仍然毫无退却的念头,一手按在马背上,轻轻安抚闻到血腥味后戾气暴起的战马,副将则忧心忡忡,他除去鲜亮铠甲异于普通士卒,其余战阵装备如出一辙,单手持矛,腰间佩刀,马鞍前有一搁架,用以放置兵器,若是长途行军,马鞍侧面或是后面可再添挂物钩,弓弩与箭囊便安置此处。

  年轻人看得兴致勃勃,完全不介意自己两百骑竟然没有抢占优势。更让副将在内的亲兵都去厮杀,他独留原地,观看这一场马速快死人更快的血腥绞杀。

  真实骑战不是那些演义附会而成的战役,既无两军大将脑子被驴踢了才去阵前捉对厮杀一番,谁输谁就兵败如山倒,也极少出现大将在阵中停马不前,给人围攻依旧在马背上枪矛如雨点刺杀敌人的场面,数千骑尤其是万人同时冲锋而动的宏阔骑战,除了泼洒箭雨,接下来就是一种相互通透侵彻如刀割的巨大伤害,一骑掠过,就要尽量往前奔杀,哪怕战马能够多扯出一步距离也要拼命前冲,一矛刺杀过后,因为矛不易拔出,就要弃矛换刀,速度才能赢得冲击力,阵型急速推移中,若是己方一骑无故停滞,成为木桩,就是罪人。

  如斥候这样的小规模骑战,宗旨不变,不论追杀还是撤退,仍是速度第一,但是斥候则具备更多发挥个人武力的余地。

  将领铁甲过于鲜明是大忌,一则大多甲胄镶金带银十分华而不实,二则过于引人注目,就跟求着敌人来杀一样,这名不是姓耶律便是姓慕容的皇帐成员根本没这份觉悟,很快就有北凉两名伍长模样的游弩手撕裂本就不厚的阵线,冲杀而至。年轻骑将不急于拔刀,等到一柄北凉刀劈至,这才抽刀如惊虹,莽刀撞飞凉刀,顺势斩断那名游弩手伍长的胳膊,再撩起,划破脖颈,血流如注,扔不罢休,削去脸颊,他那一骑巍然不动,瞬间死绝的伍长一骑擦身而过,他在收刀前不忘拿刀尖轻轻一戳,将那名百战不曾死的伍长尸体推下马背,他看也不看一眼尸体。

  一连串连绵招式很花哨,但到底还是杀了人,他身负高超技击武艺,超出骑兵范畴许多,也就有这份资格。

  他抖腕耍了一记漂亮旋刀,用南朝语言淡然笑道:“同样是天下最出名的的曲脊刀,原来北凉刀不过如此。”

  马战注重速度,还在于弃剑用刀,尤其是凉莽双方的军队制式刀,两种刀皆是曲背微弯,借助战马奔跑带来的冲击力,推劈而出,接触敌人身躯,刀刃瞬间就可以带出一个巨大而连续的曲面滑动,切割力惊人,且即便误砍甲胄也不易脱手,便于收刀再战,这是同等重量直脊刀绝对达不到的效果,这也是北凉刀能够名动天下的原因。一柄北凉刀的曲度厚度以及重量,都近乎完美。北莽刀则几乎完全照搬北凉刀而成制打造,只是刀身更长,曲度更大。步战当然是直脊刀更优,只不过不管是北凉三十万铁骑还是男子人人可控弦的北莽,谁不是以骑战解决一切战事?

  战事一触即发,没有谁能够幸免,双方共计不过三百余人,阵型远远算不上厚实,因为北凉游弩手取得偷袭的先机,一拨急促交锋,成功杀去三十几名北莽骑兵,而后者又无法在第一时间在第一线聚拢兵力,第二拨接触战发生时仍有约莫六十北莽骑无法有效出刀,故而其后厮杀,仍是北凉游弩手占优。按照白衣陈芝豹堪称脍炙人口的兵法阐述,优势累积就在点点滴滴,只要后期将领谋划不出现大昏招,开局便可以注定了结局。

  那名北莽皇室一夹马腹,战马极为优良,爆发力惊人,瞬间就进入巅峰冲刺状态,一刀就将一名北凉游弩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其刀势之迅猛,抡刀幅度之大,可见一斑。

  厮杀没有平民百姓想象中的喧嚣,只有死寂一般的沉默,杀人伤人如此,坠马阵亡更是如此。

  李十月彻底杀红了眼。

  就个人战力对比,游弩手稳胜一筹,只不过那名北莽年轻将军参与战事后,所到之处,轻轻松松就留下了七八具北凉骑兵尸体。

  游弩手标长从一颗头颅中抽刀,毫不犹豫地冲向那名北莽青年骑将。

  每逢死战,先死将军,再死校尉,后死标长伍长。

  这是北凉铁律。

  这里是他的官最大,没理由不去死。

  若是这些年仅仅为官帽子而搏杀,他早就可以当上将军退去边境以外的北凉州郡养老享福了。

  一次擦肩而过,凭借武力碾压一切的年轻人咦了一声。

  这名北凉骑兵竟然没死?

  标长不光虎口渗血,肩头更是被北莽刀砍去大块肉,但这名老卒仍是顺势劈杀了一名年轻人身后的北莽骑兵,冲出几十步后,转头继续展开冲锋。

  第二次两马擦肩,标长被一刀破甲,肚肠挂满马鞍。

  标长转身再度冲锋前,撕下一截衣衫,一拧耍,绑在腰间,面无表情继续冲刺。

  已经斩杀四名敌骑的李翰林看到这一幕,咬牙切齿,不顾周围追杀,策马奔去。

  北莽年轻黄胄一刀将标长拦腰斩断,转头望着滚落地面的尸体,狞笑道:“废物,这次爷不陪你玩了。”

  他继而抬头,众览全局,寻思着再挑几个值得戏耍的家伙下手,至于身边随行两百骑能留下多少,漠不关心。

  相距十步,李翰林高高跃起马背,双手握刀,朝那王八蛋一刀当头劈开。

  那人轻描淡写举刀格挡,连人带马一起后撤几步,但也仅限于此,嗤笑一声,也不欺负对手没有战马,干脆翻身下马,一同步战,有北凉弩箭激射面门,被他头也不转一手抓住,拧断丢在地上。

  李翰林吐出一口血水,盯住这名劲敌。

  一马跃过,李翰林露出一抹错愕,竟然是那姓陆的重瞳子。李翰林被陆斗弯腰拎上马背,而陆斗自己则背囊下马步战,朝那北蛮子狂奔而去。

  同时一枝短矛丢掷而出。

  短矛去势汹汹,杀死游弩手标长的年轻人拎刀却不用刀,极为自负,伸手就想要握住那枝小矛。可惜他没能得逞,短矛划破手掌,带着血迹刺向他眼珠,仓促扭头,又给磨破脸颊。

  陆斗没有欺身近战,始终游曳在二十步以外,挤出一个阴沉笑脸,生硬说道:“我陪你玩玩。”

  第二枝矛掷出,声势更涨。

  再不敢托大,下马的骑将拿北莽刀拍掉短矛,手臂竟是一阵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酸麻。

  那该死的的北凉小卒负囊而战,囊内短矛不仅飞向他,而且还有闲暇钉入四周北莽骑兵身躯,无一例外都是破颅杀人,更有能耐在二十步圈外优哉游哉展开游猎,顺便拔回几枝短矛。

  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的北莽宗室青年已然怒极,顾不得风度,一心想要近战,把这个无名小卒砍碎。

  他到底是顶尖名师高手带出来的武人,以一矛穿肩而过的惨痛代价换来了近身机会,距离十步时莽刀气焰暴涨,再不给他丢矛的机会。

  只见那斥候小卒子一惊一笑。

  故作惊讶。

  然后是阴谋得逞的森然一笑。

  脑子并不差的年轻皇帐成员心知不妙,只是不愿相信一个会些雕虫小技的游弩手能再有通天的本事,依旧执意近身,出刀迅捷。

  陆斗不再去囊内拾取短矛,一手迎向那柄可以锋利破甲的北莽刀,手心竟是握住锋刃,出身王庭皇帐的年轻人心中一喜,骤然倾力劈下,纹丝不动?

  陆斗手腕一拧,将那把精心打造的北莽刀给硬生生崩断,然后一拳砸在对手腹部,直接给砸烂了肚肠。

  原本应该在家族庇护下平步青云的北莽青年当场丧失所有战力。

  陆斗双手摊开,分别扯住敌人手臂,猛然一撕,将这位不知名讳的年轻武将给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鲜血喷洒了重瞳子一身。

  陆斗一脚踹飞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不挥手擦去血迹,也没有理睬新死之人,返身继续步入战场。

  这一场血战,标长副标三人一齐战死。北莽两百骑无一逃脱,根本来不及传讯。

  伍长李翰林成为临时的领头人。

  陆斗默默捡回全部短矛,再和李十月一同草草埋葬了标长,便站在李翰林身后。

  李翰林平静道:“伤员南还,带回军情。其余三十六人与我拣选战马,继续向北。我若死,再由陆斗领着你们向北。”

  这种注定有一方要全军覆没的斥候之战,陆续发生在边境前线。

  三日后,北莽南境第一重镇一万八千瓦筑军,在今年隐隐有趋势可与董卓齐名的青壮派骁将洪固安带领下,悉数出城,在辽阔的青瓦盆地与龙象军展开一场大规模骑战。

  洪固安刚过四十,翩翩有儒雅气,运兵却极为狠辣决绝,不愿守城待援,誓要一举剿灭来犯之敌。

  兵临瓦筑三十里之外,洪固安才得知是一万龙象军,不过这位儒将运筹帷幄之后,对麾下领军猛将说了一句敬候佳音。便洒然坐在城头,摆设棋局,与一名棋坛国手谈笑风生。

  瓦筑军两倍于龙象军。

  岂有不胜之理?

  洪固安认定一旦棋盘获胜,城外亦是获胜,必定会成为一桩千古佳话。

  青瓦盆极为利于骑兵冲锋。

  双方声势尽浩大。

  春秋北奔遗民大多数都已经有下一代子嗣,老人都感慨于北莽的国力强盛和军力雄壮,渐渐忘记了那些北凉铁骑带来的马蹄声。而这些年这些新人更是不曾听说过那种马蹄声。

  北凉铁骑曾经一路踩塌了春秋。

  但那不是陈年旧账吗?

  瓦筑城内的百姓初听战事时,还有略微恐慌,只是并没有惊惧多久,便开始一起笑话北凉少到可怜的一万人就敢来瓦筑以卵击石。

  两军如两股洪流对撞而冲。

  瓦筑骑军呼啸震天,看似气势远远压过了冲锋时仍是沉默的北凉骑兵。

  只等相距五百步时。

  北凉军同时喊出一个字。

  “杀!”

  城头洪固安眼皮子一跳。

  眼前棋盘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到后来,已是棋子跳动。

  一名黑衣赤足少年与黑虎一同奔在最前头。

  将身后奔如疾雷的北凉精锐骑兵都给远远甩下。

  枯黄少年系发成辫,抓起巨大黑虎就砸向敌军。

  然后双膝弯曲,整个人拔高入天空,坠入敌阵。

  骇人至极!

  这痴儿是想要做那万人敌?

  黑虎坠落后刹那滚杀三十余骑兵。

  不带兵器不穿甲胄的黑衣少年只是直线而奔,与之相碰撞者,全部分尸。

  瓦筑军培养一支专有击杀敌将和勇夫的武骑,人数在三百人左右,全部衣甲普通,但是身材魁梧,壮健捷疾,出身江湖名门,极为善战,但哪怕分作十队散在大军中的三百人紧急调往一处,或阻拦或追击这名黑衣少年,仍是毫无用处地让他穿透了大半支瓦筑军,两军混杂后,少年压力骤减,更是如鱼得水,直直冲向青瓦盆北方高地上的城门。一人一虎奔向城头,少年一脚踩在黑虎背上,跃上城头,问了瞠目结舌的洪固安一句话后,就将其头颅从身躯拔除。

  这一次青瓦盆之役。

  人屠次子徐龙象首次登台,便将离阳王朝都视为猛虎盘踞的雄镇瓦筑,屠成一座空城。

  北凉铁骑蹄声如雷。

  一万龙象军,就是一万雷。

  一万八千号称北莽铁军的瓦筑军,战死一半,降卒被坑死,全军尽死。

  北莽闻雷声。

TOP

0
  第一百二十九 师父和草鞋

  一起享福是难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着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观监院就是这么个心态,跟姓徐的游学士子一同风餐露宿,多了个谈天说地的话伴儿,委实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骆平央自恃会些看人面相,虽说这位负笈士子面相与气相有些不相符,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只不过再不济也不会是个恶人,再说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着别人费尽心思来坑蒙拐骗,就算做肉包子,加在一起也不到两百斤肉嘛。.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徐凤年逐渐知道这位不知名小道观的监院在很用心地传道授业,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炼气,约莫是几次住宿歇脚,都是徐凤年掏腰包给银子,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观旁听,今曰小徒弟按照师父的叮嘱,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荫凉处盘膝而坐,双足盘起作佛门金刚跏趺状,放在道门里便是如意坐,老道人从书箱里小心翼翼捞出几本泛黄书籍,递给徐凤年,抚须笑道:“实不相瞒,贫道年幼时家境殷实,也读过许多诗书,族内有长辈好黄老,研经习道,曾跟随那位长辈炼气几年,后来家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废,就干脆进了道观做了迎来送往的知客道士,这些年遍览儒释道三教典籍经书,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三本,窃以为最不会误人子弟,堪称无一字妖惑之言。”

  徐凤年接过一看,是天台宗修炼止观的《六妙门》,春秋时期散仙人物袁远凡的《静坐法正续编》,最后一本竟是黄教的《菩提道次第论》,三本书对常人来说有些晦涩,只不过对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难,只是佛道两教典籍浩瀚如烟,能挑出这么三本足以证明老道人非是那种随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书稳当妥实,讲述静坐禅定之法十分循序渐进,不像很多经书故作“白头归佛一生心”“我欲出离世间”之语,只是故弄玄虚,在文字上玩花样。当然,骆监院想要凭借这三本谁都可以买来回家照搬炼气的书籍,修出一个长生法,肯定是痴人说梦,不过如果修法得当,勤恳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

  老道人难得碰上有人愿意听他显摆修道心得,神态十分悠然自得,指了指徒弟背脊,有心要为这个年轻人指点迷津:“徐公子你看贫道这徒儿脊梁直竖,犹如算盘子的叠竖,这可是有讲究的。”

  老道士卖了个关子,笑问道:“徐公子可曾见过人参?”

  徐凤年笑道:“也就侥幸见过几次。”

  老道士眯眼啧啧道:“那可是好东西。贫道年少跟随长辈习道修行,见识到几枝老参,是地地道道从离阳王朝两辽地区采摘而来,粗得跟手臂似的,嘿,说偏了,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总而言之,万物生而有灵,尤其是这人参,一株人参的枝杈必然卷曲成结,为的便是培养本源,不让精气外泄。我辈道人静坐吐纳,也是此理。还有静坐时,得舌头轻微舔抵上颚,未生长牙齿婴儿酣睡,说来说去,这些还仅是修道打底子,其实未过门槛,想要登堂入室,难喽,贫道遍览群书,而且手头一有闲钱就去破落世家子那边采购书籍,书中自有颜如玉千钟粟,贫道是方外之人,只想着在纸堆里寻长生,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敢说自个儿真修成了什么,道教吐纳运气,有十二重楼一说,可如今贫道也只自觉修得五六楼,唉,故有修道登楼如入蜀委实难如登天的说法。一些烧香百姓夸我是真人是神仙,实在是汗颜。这趟麒麟真人传言天下,道德宗要修缮《道藏》,总汇天下道书,说出来不怕徐公子笑话,贫道并非冲着水陆道场而去,只是想着去道德宗其中任何一座道观内帮忙打杂,不说其它,能多瞧几眼孤本残卷就知足,住宿伙食这些琐事,贫道和徒儿对付着过就成。”

  老道士的徒弟摇摇晃晃,浑然昏昧,体力不支身心疲惫,垂垂欲睡,一副无力支撑静坐的模样,老道士紧张万分,跟徐凤年小声说道:“贫道徒儿天资不错,比起贫道好上万分,你瞧他这是气海升浮的征兆,何时眼前无论开眼闭眼,都会出现或萤火或钩链的景象,就证明修道小成了。贫道当年修成了耳通和眼通两大神通后,走这一关,可是吃了莫大苦头,起先妄用守意上丹田,一时红光满面,自以为证道有成,后来才知误入歧途,如今回头传授徒儿心法,就少走太多弯路。”

  骆道士说得兴致高昂,不曾想那徒弟差点摔倒,有气无力道:“师父,我这是饿的。”

  徒弟的拆台让老道士颜面尽失,气得一记板栗砸在孩子头上,“吃吃吃,就晓得吃。你这不上进的吃货憨货!”

  孩子若是没有外人在场,被师父训斥打骂也无妨,只是他对那个年轻士子打从见面起就无好感,这会儿感觉丢了天大面子,红了眼睛跟骆道人狠狠对视,身为小观监院的师父哪来什么高人气度,怒喝一声伸手,然后就给了徒弟手心十几下,孩子经不住打,老人又卯足劲了拍,小手瞬间通红,又吃疼又委屈,嚎啕大哭,瞥见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士子似笑非笑,更觉得伤心欲绝,起身就跑去弱水边上蹲着,捡起石子往河里丢。

  老道人眼不见为净,对徐凤年语重心长说道:“道门修行,即便眼现萤火钩链,可要是不得正-法,还是会被禅宗斥为光影门头,这一半是因为佛家从心姓入手,不注重身体锤炼,更无道教内丹一说,因此视作障道。还有一半则是的确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子如果有心研习静坐,不可不察。只是贫道也是瞎子过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话说便是借假修真,说出去恐怕会让大观里的真人们笑话死。贫道限于资质,至今未能内闻檀香,不提那些证道飞升,便是那些小长生,也遥不可及。贫道这个徒儿,也是苦命孩子,虽说不懂事,根骨和心姓其实不差,贫道就想着能让他以后少受些罪,徐公子莫要怪他整天板着一张臭脸,孩子太小,走了千里路,脚底板都换了好几层老茧,自小又把燕羊观当成了家,总是开心不起来的。”

  徐凤年微笑摇头道:“骆监院言重了,是我没孩子缘。谁家孩子见着我都少有好脸色。”

  骆道人轻声感慨道:“咱们人啊,就如一杯晃动浊水,静置以后,方见杯底污垢。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时多向乱中忙。”

  徐凤年略作思索,点头道:“一间空屋,看似洁净,唯有阳光透窗,才知尘埃万千。道门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这恐怕就是在这一动一静之中的感悟。”

  跻身金刚境以后,不论观瀑观河,依稀可见某种细如发的残留轨迹,若是达到指玄境,是否可以产生一种预知?徐凤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阳在铜门外抽丝剥茧,带给他极大震撼。

  骆道人咀嚼一番,然后一脸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贫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着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满天星光下临水而睡,最后一次歇脚,徐凤年第二天就要与这对师徒分离,后者赶往黄河,再沿黄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参加那场声势浩大水陆道场,徐凤年则不用拐弯,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见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终目标人物。这一夜,夏秋两季交汇,星垂苍穹,头顶一条银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几乎触手可及,徐凤年坐在弱水河边上发呆,收敛思绪,转头看去,骆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远处,犹豫不决,看到徐凤年视线投来,转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几步又止住身形,掉头往河边不情不愿走来。

  小孩不喜欢徐凤年都摆在脸上,也不知道今夜为何肯主动说话,一屁股坐下后,两两沉默,终于还是孩子熬不住,开口问道:“姓徐的,你听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说法吗?”

  徐凤年点了点头。

  孩子皱紧眉头,正儿八经问道:“一丈总比一尺高吧?我每次问师父为何魔要比道还要高出九尺,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是转移话题,你懂不懂?”

  徐凤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没的啥学问,连静坐都不会,还得我师父教你。”

  徐凤年点头道:“你师父本来学问就大,否则也当不上你们燕羊观的监院,我比不过他又不丢人。”

  孩子一脸骄傲道:“谁都说我师父算命准!”

  徐凤年望向细碎星光摇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没有作声。

  孩子说出真相,“师父临睡前让我来跟你说声谢,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他是我师父,总得听他的话。”

  徐凤年自嘲道:“你倒是实诚人。”

  孩子不再乐意搭理这个家伙,把脑袋搁在弯曲膝盖上,望着弱水怔怔出神。

  他转头慢慢说道:“那天渡河,我真是看见了穿红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徐凤年笑道:“信。”

  说话间,弱水中一抹鲜红游走而逝。

  徐凤年想了想,从书箱拿出一叠草鞋,有三双,抽出两双给孩子,“本来只做了一双,后来见着你们,就又做了两双。你不嫌弃,就当离别之礼。”

  孩子惊讶啊了一声,犹豫了一片刻,还是接过两双草鞋,这会儿是真不那么讨厌眼前游学士子了。

  孩子抱着草鞋,喂了一声,好奇问道:“你也会编织草鞋啊,那你送谁?”

  徐凤年平静望向水面,轻声道:“你有师父,我也有师父啊。”

TOP

0
  第一百三十章 不见狼烟

  骆道人清晨时分睁眼,没寻见嗜睡的徒弟,奇了怪哉,这小崽子别说早起,便是起床气也大得不行,起身后眺望过去,才发现徒儿拎了一根树枝在水畔胡乱摆架子,胡乱?骆道人很快收回这份成见,负手走近,看到底子不薄的徒弟一枝在手,每次稍作凝气,出手便是一气呵成,如提剑走龙蛇,尤其贵在有一两分剑术大家的神似,骆道人瞪大眼睛,敢情这崽子真是天赋好到可以望水悟剑,无师自通?可骆平央才记起自己根本没有教他剑术,不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而是骆道人本就对剑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骆道人没瞧见徐公子身影,等徒弟挥了一套,汗流浃背停下,这才见鬼一般疑惑问道:“怎的会剑术了?”

  这块小黑炭哼了一声,拿枯枝抖了一个剑花,咧嘴笑道:“徐公子夸我根骨清奇,就教了我这一剑,我琢磨着等回到燕羊观,青岩师兄就不是我对手了。”

  说起那个仗着年纪大气力大更仗着师父是观主的同门师兄,孩子尤为记仇,总想着学成了绝世武功就打得他满地找牙。骆道人皱眉问道:“那位徐公子还懂剑术?”

  孩子后知后觉,摇头道:“应该不会吧,昨晚教我这一剑前,说是偶然间从一本缺页古谱上看来的,我看他估计是觉得自己也学不来,干脆教我了,以后等我练成了绝顶剑士,他也有面子。”

  孩子记起什么,小跑到河边,捡起两双草鞋,笑道:“师父,这是他送给咱们的,临行前让我捎话给师父,说他喜欢你的诗稿,说啥是仁人之言,还说那句剑移青山补太平,顶好顶好。最后他说三十二首诗词都背下了,回头读给他二姐听,反正那家伙唠唠叨叨,可我就记下这么多,嘿,后来顾着练剑,又给忘了些,反正也听不太懂。”

  老道人作势要打,孩子哪里会惧怕这种见识了很多年的虚张声势,倒提树枝如握剑,把草鞋往师父怀里一推,谄媚道:“我背书箱去。师父,记得啊,以后我就是一名剑客了,你就等着我以后剑移青山吧!”

  骆道人无奈笑道:“兔崽子,记得人家的好!”

  孩子飞奔向前,笑声清脆,“知道啦!”

  骆道人低头看着手中的草鞋,摇头叹道:“上床时与鞋履相别,谁知合眼再无逢。”

  徐凤年独身走在弱水岸边,内穿青蟒袍的一袭红袍悠哉浮游,阴物天性喜水厌火,阴物元婴见水则欢喜相更欢喜,时不时头颅浮出水面,嘴中都嚼着一尾河鱼,面朝岸上徐凤年,皆是满嘴鲜血淋漓,徐凤年也懒得理睬,那对师徒自然不会知晓摆渡过河时若非他暗中阻拦,撑羊皮筏的汉子就要被拖拽入水,给阴物当成一餐肉食,孩子将其视作水鬼,不冤枉。徐凤年晚上手把手教孩子那一剑,是气势磅礴的开蜀式,不过估计以师徒二人的身份家底,孩子就算日日练剑,到花甲之年都抓不住那一剑的五分精髓,武道修习,自古都是名师难求,明师更难求,入武夫四品是一条鸿沟,二品小宗师境界是一道天堑,一品高如魏巍天门。骆道人已算是有心人,还是个道观监院,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寻求长生术,可至今仍是连龙虎山天师府扫地道童都早已登顶的十二重楼,都未完成一半,这便是真实的江湖,有人穷到一吊钱都摸不着,有人富到一座金山都不入眼。

  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把书箱里头的物件都搬出来晒太阳,算是拿一个南诏去跟西蜀遗孤换来的春秋剑,剑气之足,徐凤年只能发挥十之五六。那次雨中小巷狭路相逢,差点就死在目盲女琴师的胡笳拍子。藏有大秦古剑三柄的乌匣,由龙壁翻入秦帝陵,那一袭白衣。

  一把春雷。白狐儿脸登楼否?

  一部刀谱,止步于结青丝。

  身上那件后两次游历都睡不卸甲的软胄。十二柄飞剑,朝露金缕太阿都剑胎臻满。

  一双还不知道能否送出的草鞋。这份活计是跟老黄学的,记得第一次缺门牙老头递过来一双草鞋,徐凤年跳脚大骂这也算是鞋子?后来觉得草鞋总比光脚走路来得强,穿着穿着也就习惯成自然,那次刚回北凉王府,重新穿上舒适垫玉片的靴子,竟然反倒是不习惯了。

  身为世袭罔替的藩王世子,可以平白无故得到多珍稀玩意,但徐凤年不知不觉也拿命拼到了一些东西,但同时随着时间推移,会失去很多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挽留的。吃了多少苦,这个不能说,说了别人也只当你猪油蒙心不知足,是在跟饥汉说荤菜油腻。所以遇人只能说享了多大的福。

  徐凤年一件一件放回书箱。

  阴物元婴来到岸上,歪着脑袋用悲悯相望向这个家伙。

  ————

  离阳王朝曾经在徐骁亲历督工下,打造了一张史无前例的巨大驿路系统网,驿站是点,驿路是线,线上辅以烽燧和军事重镇以及戊堡,构筑成片,望让人而生畏。如今离阳东线边防几乎完全照搬当初的框架,而吸纳大量中原遗民的北莽,也开始不遗余力刻印这份事实证明无比有效的战争骨架,其中烽燧烟墩仅茂隆所在的龙腰州嘉鱼一郡,便有大小总计百座烽燧,按照三线分布,十里一座,连绵相望,边烽相接,每逢战事,狼烟依次四起。女帝曾经夜巡边境,兴之所至,登烽燧而亲自燃火四炬,于是下一刻全州灯火熊熊,三条烽燧线如同三条火龙,当晚查知有一座烽燧误时失职,连同正副燧帅三人在内的九人,全部就地斩首。十燧长斩臂,一州烽燧统领降职为一员普通烽子,下旨永不得升职。

  北莽有几线驿路仅供军伍通行,曾有一位权势炙手可热的皇室宗亲私营盐铁,在龙腰州境内与一队南朝骑卒冲撞,尽杀之,消息不知为何泄漏,女帝手刃这位亲外甥时说,私贩盐铁可不死,纵马驿道该死两次。然后此人的年幼嫡子就给从家中拉出来活活吊死。这以后,此类驿路再无杂人往来。

  离谷军镇那一线驿路早已是惊弓之鸟,那四千铁骑一路奔袭,马蹄所至,驿站和烽燧无一例外尽毁,谁都知道离谷六千守军就已经是一只瓮中鳖,撤不敢撤,战不敢战,瓦筑和君子馆两大雄镇就是前车之鉴,瓦筑摆开架势主动出击,离谷在茂隆之前,不得不承担起拿命换命去消耗那支孤军的残酷使命,只能祈求南朝庙堂上大将军们可以迅速给出应对之策,两战过后,昔日无比倨傲的南朝都再无任何一个军镇可与北凉军精锐战力比肩的气焰,离谷面临灭顶之灾,人心惶惶,加上封镇闭城,那些在城内不得出的高门大族子弟不少都是要么抱头痛哭,要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明日要死明日死。蒙在鼓里的百姓,因为戒严,反而不如消息灵通的权贵豪绅们那般心死如灰。离谷不好受,茂隆也是兔死狐悲,城中许多家族趁着尚未封城,都拖家带口往北逃,一如当年春秋士子北奔的丧家犬景象,竟然都是那北凉军和人屠祸害的!

  茂隆梯子山烽燧。

  建于山岗之巅,夯土结实,夹有穿凿而过的坚硬红柳枝巨木,燧体高大,由于此山临近边军重镇茂隆,梯子山烽燧额外多配烽子三人,一燧之内有十二人。前些年各州烽燧不管北庭南朝,只用北人,南朝人士不得担当烽子,只是近两年才得以进入烽燧,然后两者迅速持平,为此皇帐方面抱怨极大。梯子山烽燧十二人刚好南北对半,燧帅三人中有两人位是南朝人,另外一名副燧帅是个粗人,哪里斗得过其余两位,被排挤得厉害,这就使得莽人烽子十分尴尬,一日不如一日,先前还敢偷偷喝几口酒,如今一经逮住就得遭受一顿鞭刑。

  梯子山资历最老的一个老烽子是典型莽人,剃发结辫,脸部轮廓粗犷,体型颇为雄伟,可惜只是个没胆的窝囊废,以往出燧后私下喝酒比谁都凶,如今甚至干脆连酒都戒了,两位南朝燧帅没事就喜欢拿他当乐子,使唤如猪狗,深夜值勤的辛苦活都安丢给他,这老家伙也不吭声,唯一一次发火是老烽子的俏丽女儿来探望,给燧帅半路截下调戏,就给拖入半山小树林,其余烽子看笑话之余,也好奇这么个废物怎的就生出个如此水灵的闺女,若是不幸长得随爹,那还不得五大三粗,这辈子也就甭想嫁人了,至于那次副燧帅大人是得逞还是失手,外人也就只能闲来无事猜测几句,南朝烽子瞧不起,北庭烽子也厌恶,老家伙里外不是人,日子过得孤苦伶仃,唯独一个新入梯子山燧台的雏鸟烽子,跟这个绰号闷葫芦的家伙还能说上话。这名不合群的新丁姓袁名槐,袁在南朝是乙字姓,也属于屈指可数的大姓,只不过没谁认为这等大族子弟会乐意来做注定没有军功的烽子。

  袁槐大白天的不用当值,老家伙既然不再去烽燧台外喝酒,就彻底无处可去,总是缩手缩脚站在烽燧台内阴暗处向外瞭望,看了好些年也不腻歪,袁槐是个眉清目秀的烽子,小腰纤细得跟娘们差不多,梯子山人尽皆知燧帅向来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都寻思着这姓袁的是不是拿屁股换来的烽子身份,烽子虽说相比正规边军是既无油水也无前途的清水差事,可比起许多行当还是要舒坦,起码晒不着饿不到,每月俸钱也不落下。袁槐也不看那位老烽子,问道:“你说离阳王朝有多少座烽燧?”

  年岁不老只是相貌苍老的老烽子沙哑道:“这会儿不清楚,前五六年得有一万两千座。”

  袁槐摸了摸青头巾,好奇道:“听燧帅说离阳王朝的关内烽燧,每日子时,发火一炬,以报平安。咱们怎么就不照着做?”

  有一张苦相的老烽子嗓音如同风沙磨石,轻声说道:“平定春秋八国,生怕内乱反复,就得靠这太平火传递讯息去太安城。”

  袁槐笑道:“那离阳皇帝肯定累,哪天没瞧见太平火,就没得睡,还得把文武大臣喊去禁内。”

  老烽子平淡道:“做什么不累。”

  北莽全境烽燧不报平安火,是女帝陛下亲自下旨决断。

  不平安时才燃狼烟,朕照样还你们一个太平便是。

  何等自负!

  袁槐叹气一声,揉了揉当烽子后黝黑粗糙了许多的脸颊,“家里祠堂的台阶肯定爬满青苔了。”

  老烽子不言语。

  袁槐自顾自说道:“要是在家里,这会儿我喜欢抓宵烛虫子装入囊,做成一只萤囊,都不用挑灯就可以夜读。”

  他转头玩笑道:“项老头,你闺女那么水灵,跟画上天仙似的,要不嫁给我算了。”

  老家伙难得笑了笑,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袁槐瞪眼道:“给个准话,是不是大老爷们!”

  老烽子摇了摇头。

  袁槐转头嘀咕道:“小气!”

  袁槐是一阵东一阵西的毛糙性子,马上问道:“项老头,你说我啥时候能当上燧帅?”

  老烽子盯着他看了几眼,撇过头说道:“你?不行。”

  袁槐急眼道:“凭啥我不行?”

  老烽子轻声道:“当官要深藏不露,就像女人的胸脯。”

  袁槐愣了一下,提高嗓门大笑道:“呦,你还知道讲道理?”

  老家伙平淡道:“大道理只要是个人就都懂几个,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岁数的老家伙。”

  袁槐白眼道:“跟你说话就是无趣。”

  一名年轻烽子大踏步走入,对老家伙颐指气使道:“项老头,去,跟爷去集市拎几壶酒来,酒钱先欠着。”

  老烽子默不作声,就要离开烽燧给同僚买酒去,至于这些个烽子欠他的酒钱,日积月累,不说五十两银子,三四十两肯定跑不掉,不过他就是一团烂泥巴,任人拿捏惯了。袁槐看不过去,替项老头打圆场,说他去。那位把占便宜视作天经地义的烽子怒目相视,见袁槐嘻嘻笑笑,巴掌大小的脸蛋,下巴尖尖的,细皮嫩肉处处跟娘们差不多,心里就没了火气,可他也觉得下腹憋着一团邪火,只是这姓袁的极有可能是燧帅的玩物,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放肆,不过能过过手瘾也好,舔着脸说好兄弟,就要去搂他的肩膀,被袁槐灵巧低身躲过,溜了出去。在梯子山混吃等死的烽子大失所望,狠狠盯着袁小子的屁股下狠力剐了几眼,心中暗骂自己真是想婆娘想疯了,回头再看那个老不死的晦气货色,吐了口浓痰,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去。

  梯子山烽燧有两匹马,一匹给燧帅临时骑了前往军镇茂隆,卖酒的集市得有二十几里路,袁槐跟看守马匹的烽子说请所有兄弟喝酒,也就得以骑马下山。

  下山时,袁槐跟一小队吊儿郎当的边镇骑卒擦肩而过,为首一个俊哥儿跟烽燧里的家伙差不多德性,瞧见了他,也是眼神玩味,还吹了一声口哨,袁槐忍下恶寒,快马加鞭。

  骑队总计六骑,跟为首骑兵小头目只差半个马身的一员骑卒轻声问道:“不解决掉?”

  那名前一刻还玩世不恭的小头目收敛神色,眯起眼,微微摇头道:“放在后边杀。记住一点,重镇附近的烽燧,未必只有九名烽子。”

  面容清俊的骑卒嘿了一声,“翰林哥,都杀了一路了,光是咱们就捣掉七座烽燧,心里有数得很!”

  沉默时越发冷峻的李翰林呼出一口气,“小心总不是坏事,兄弟们不能再把命丢在北莽了。除掉这座烽燧,接下来就没咱们兄弟的事情。回去以后……”

  李翰林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几人能回?

  李十月咬了咬干裂嘴唇,眼神阴冷,重重点了点头。

  离梯子山烽燧半里路有一道关卡,一名烽子正在凉荫底下靠树打瞌睡,连并没有刻意包裹软布的马蹄声都没吵醒,不幸中的万幸,一根弩箭瞬间透过头颅,钉入树干,烽子死得不痛苦,仅是脑袋往后轻微抖动出一个幅度。骑卒故意在关卡稍作停留,然后慢悠悠上山,烽燧烟墩外有两名南朝烽子在插科打诨,都等着袁槐买酒回来解馋,见着身披茂隆轻甲的骑卒懒洋洋出现在视野,以为是军爷来这边找熟人,挤出笑脸上前恭维几句,六骑同时下马,李翰林笑着跟一名烽子勾肩搭背走向烽燧,随口问道:“你们燧帅在不在,老子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溜出来透口气,说好了一起去今晚茂隆喝花酒,可别放鸽子!万一北凉真打过来,老子是死是活都两说,这会儿赶紧找几个娘们痛快痛快。”

  烽子心里那个羡慕垂涎啊,嘴上陪笑道:“对对对,军爷说的在理,是要痛快。军爷要是信得过,小的斗胆帮军爷领路,茂隆的勾栏,小的熟门熟路。”

  步入烽燧遮挡出来的阴影中,李翰林哈哈大笑:“你小子上道,爷喜欢。”

  上道。

  是真上道了,黄泉路。

  李翰林动手的同时,李十月也拗断另外一名烽子的脖颈。李翰林给了个眼色,陆斗嘴中叼住一柄匕首,腰悬矛囊,高高跃起,双手钩入燧墙,向上迅捷攀沿,悄无声息翻身而入。

  一标五十游弩手,可战兵卒也就只剩下他们六人。伍长李翰林,伍长陆斗,李十月,还有三名俱是将凉刀换成莽刀的精锐游弩手,其中重瞳子陆斗已经干脆不配刀。

  烽燧内,李翰林杀红了眼,本以为尘埃落定,梯子山烽燧除去骑马下山那位女扮男装的清秀烽子,已经全部杀尽,让陆斗和李十月搜索燧内是否有暗室,不曾想一名老烽子莫名其妙在隐蔽处偷袭了李翰林,当时他正要去取一些烽燧文录,结果是马真斋替他挡下那记阴毒刀子,锋锐短刀将八尺北凉男儿捅了一个透心,那烽子明显是高手,一刀致命,抽刀时还撩带出弧度,整个心口子哗啦一下给拉开,马真斋死前还在说要回到北凉,就拿上银子捎带给几位战死兄弟的爹娘妻儿,老烽子出刀迅猛,李翰林艰辛招架,给那身手不俗的蛮子劈中了肩头,好在尚未发力,老尔弥辣的烽子就给循声赶来的陆斗一拳轰烂后背,这还不够,陆斗按住他脑袋,砸向墙壁,整颗脑袋如拳捶西瓜,倒地时血肉模糊,全然认不清面孔,陆斗看向李翰林,后者摇摇头说没事。

  李翰林走到马真斋尸体前蹲下,帮他合上眼睛。

  李十月嘴唇蠕动,还是没有出声。

  李翰林平静道:“陆斗,你精于追踪,骑上我那匹脚力最好的马,去追那名下山的烽子,记住,只追二十里,追不到就马上返身,跟我们在前一个烽燧碰头。”

  陆斗沉默走出烽燧。

  李十月一拳砸在墙壁上。

  李翰林抬起头,说道:“咱们龙象军根本没打算吃掉离谷,就看谁会掉进离谷茂隆这个圈套了。”

  董卓亲率八千骑兵昼夜奔驰,赶赴茂隆。

  他一开始就准备舍弃离谷。

  董胖子只是瞧上去很胖,实则是那种半点都不臃肿的壮实,一骑当先。

  不断有游骑前来反馈军情。

  董卓麾下的乌鸦栏子,北莽八十栏子稳居第一。

  八千南朝首屈一指的精锐骑军,气势如虹。

  董卓习惯性磕着牙齿,眼中浮现阴霾。

  两刻钟后,一百乌鸦栏子竟然无一人返回。

  终于,一骑疾驰而来,满身鲜血,后背插满弩箭,董卓快马加鞭,阻挡他翻身下马禀报军情,“坐着说。”

  这名濒死的乌鸦栏子嘴角渗血,竭力咬字清晰:“前方三里,有重兵埋伏!”

  说完便断气死绝。

  董卓伸臂扶住尸体,不让其坠落马背,长呼出一口气,握拳抬起一臂。

  全军肃然。

  战意昂扬。

  董卓按兵不动。

  一面董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方又名葫芦口,两头广袤中间收束狭窄。

  一百乌鸦栏子想必就都死了那里。

  董卓的耐心一直很好。

  对面知道董卓骑兵知晓了埋伏,见他不打算向前推移,便由葫芦口急速涌出。

  黑压压列阵铺成一线潮。

  四千龙象军。

  八千董卓军。

TOP

0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死战

  两军对峙,阵前一名黑衣少年手中提拽着两具乌鸦栏子的尸体,身后骑军展开冲锋以前,他将尸体朝董卓方向高高抛向空中,坠地后摔成两滩烂泥,这样的寻衅让董字大旗后的八千骑兵都咬牙切齿,加大力度握住手中利矛,下意识夹-紧马腹,这些久战沙场的老卒都趁间隙抓紧留心挂钩里的兵器,一旦相互嵌入阵型,早上些许抓住莽刀,就多一分杀人机会和活命机会。.一杆黑底红字的鲜艳大旗迎风招展,这对位于逆风向平原上的董字大军来说,战马奔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滞缓,只是当老卒们抬头望了一眼那个猩红董字,顿时心无杂念。只等董将军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仅仅半数于己的疲惫之师碾压成灰。

  许多骑卒心中不约而同默念一首质朴小谣: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

  董卓手中持有一杆绿泉枪,曾是提兵山的镇山之宝,董卓做成了女婿,就被提兵山山主当做女儿嫁妆送出。董卓身后有十八骑,战马甲胄都并无异常,只是不像董字骑那样清一色手中持矛马鞍挂物,兵器怎么趁手怎么来,其中过半人数都腰间悬剑,十八骑脸上也无老卒独有的肃杀气焰,相对意态闲适,但周围素来以眼高于顶著称的领兵校尉没有半点轻视,尤其是望向一名空手坐马背上的清癯老者,都有些由衷敬畏。毕竟提兵山第二把交椅,不是谁都有本事去坐的。

  少年带着一头体型骇人的黑虎开始奔跑,董卓手中绿泉枪原本枪尖指地,猛然抬起,向前一点。

  两军几乎同时展开冲锋。当两支骑军拉开足够距离,并非谁先展开纵马前冲就一定占优,若是距离过大,一鼓作气过后往往士气开始衰竭,第一矛递出的通透力也要折损。但是此次对垒而战,碰撞前的双方距离,都可以保证将各自马速和冲击力提至极点。

  大地在马蹄锤击下震颤不止,黄沙弥漫。

  两线潮头向前以迅雷之势推进。

  寻常骑战,不管是口哨还是嘶喊,冲锋时骑卒喜好出声以壮势。一些骑卒马术精湛的骑军,在对冲临近时,为了防止战马临阵退缩,损伤速度,都会有甩出遮马布,罩住战马双眼。只是四千龙象军和八千董卓军都尤为反常,皆是没有这类多余举动,骑卒与战马同时起伏,充满无声的铁血韵律。以十八骑为首的六十余提兵山武人,和四千战骑已经冲出,董卓停马而立,身后带着两千游骑,其余两千游骑绕出一个弧度,避开正面,从左右双方以锥子阵型刺向兵力相对薄弱的龙象军。

  董卓静等一锤定音。

  双方初次接触,便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龙象骑和一名董家骑兵几乎同时将长矛刺透胸甲,战马继续前冲,弃矛抽刀,两人侧身而过时,又各自劈出一刀,龙象骑一刀砍去那北蛮子脑袋,无视重创,侧头躲过一矛,正要拼死砍出一刀,给后边董家骑兵一矛挑落,长矛在空中挤压出一个弧度,北凉骑卒死前一手丢出凉刀,一手握住长矛,不让矛尖拔出身躯,敌骑松手抽刀,弹掉飞掠而至的凉刀,继续策马沉默前冲。

  有两骑连人带马对撞在一起,战马头颅当场碰碎,骑卒跃起马背,两矛借势刺中敌人胸口,双方同时往后坠落,但都握住了矛,尚未来得及步战,以步战骑,就给双方跟上的骑兵准备一矛穿透头颅。

  膂力惊人的战骑可以一矛刺落敌骑,借着战马冲锋余力抽矛再杀,一名龙象骑长狠辣一矛贯穿了两位北蛮子的胸膛,两具尸体坠马时仍是如糖葫芦窜在一起。

  他腋下夹住凌厉一矛,将没有第一时间果断弃矛的董家骑兵拧下马背,一刀削掉了半片脑袋和整只肩头。

  有落马重伤未死的北莽骑兵临死仍然砍断北凉马腿。

  两军互为绞杀,尽是瞬间高下生死立判后一冲而过,除去几名马战超群的校尉手不弃枪矛,在前冲途中不断抽杀敌骑,但也根本不可能说一骑慢悠悠前行,被十数骑兵围住,任由他一矛扫杀,更不可能因为碰上了旗鼓相当的敌将,返身再战几十回合。只有一个例外,这条漫长战线的中段位置,仍是出现一个有违常理的庞大空心圆,先前黑衣少年当空跃起时,给一名手无兵器的清瘦老者双手拍在当胸,轰然落地,紧接着被十八骑或马背或下马倾力截杀缠斗,一方大将只要亲身陷阵,在春秋时期便一直是注定要遭受潮水攻势的醒目人物,这类角色附近就成为一块大砧板,血肉尸体层层叠加,黑衣赤足的徐龙象在率军入北莽后,哪怕在瓦筑已经被刻意针对阻截,仍是直到今曰才真正意义被拦下脚步。

  青衫老者正是提兵山一人之下的宫朴,内力雄浑,跟山主常年印证武道,其余十七骑尽是提兵山以一敌百的勇夫,更别说还有四十几名提兵山蓬莱扛鼎奴,个个身高一丈,天生力大如牛,习武后就浸泡在药缸中,锤炼至江湖人称伪金刚的境界。只可惜遇上了生而金刚的徐龙象,只要被少年近身撕扯住,就是分尸的下场,大圈中,已经躺下十几具缺胳膊少腿的蓬莱奴。此时徐龙象无视一名提兵山剑士的剑刺后背,一拳洞穿一位扛鼎奴的心口,慢悠悠拔出心脏,随手丢在地上,利剑刺中后背,中年剑士心中震骇,此子分明没有依赖气机游浮遍身去抵御利器加身,三十年浸银剑道,颇为自负手中剑一剑刺中少年后心,竟然不论如何递加剑气,都不得入肉分毫。黑衣少年慢时极慢,快时更快,嫌那柄青锋长剑不够爽利,往后一靠,主动往青芒萦绕的剑尖上凑,不等剑士脱手弃剑,好生生一柄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利剑就给刹那压弯,然后崩断,少年后靠之势委实太快,剑客不仅长剑断去,整个人都给撞飞,胸腔碎裂得一塌糊涂,向后飘落,跌入黄土,死得不能再死。

  那头黑虎仰天长啸,爪下扣住一具蓬莱巨汉的模糊尸体,轻轻一钩,就将尸体粉碎,鲜血浸透黄沙。

  黑虎扑向下一位距离最近的魁梧巨汉。

  不急于跟黑衣少年近身绞斗的宫朴见状怒喝一声:“孽畜!”

  黑虎被宫朴拦腰一掌打得侧飞出去,落地后仍是滑出去五六丈远,才摇头晃脑站起,一骑提兵山武者就提枪戳来,长枪刺背足足一尺,黑虎浑然不觉疼痛,四脚着地下陷,蓄劲后连人带马都给扑杀,持枪骑士被这头齐玄帧座下黑虎一口咬断腰肢,触目惊心。在斩魔台被打趴下对黑衣少年认主的通神畜生,一甩硬如铁的鞭尾巴,在背后蓬莱奴从头到胸划出一道血槽,向前扑倒另一名悍不畏死的巨汉,后者满脸涨红撑住黑虎嘴巴,不让它下嘴,黑虎整颗头颅都向下一砸,将那巨汉的手臂折断,并且把他的脑袋砸得陷入泥土。

  满脸怒容的宫朴奔至,一脚将黑虎再度踹飞,一气滚落了十几名凉莽皆有的骑兵。

  徐龙象全然不管黑虎那边战事,看似轻描淡写一扫臂,就给一名提兵山剑客懒腰斩断,拉住上半身,旋出一个圆弧,又将一名扛鼎巨汉胸部砸了个稀烂。一名面容木讷的年迈剑客剑如梨花雨,每一剑点出刺在赤足少年身上,便借着剑尖反弹收势身形后撤几丈,来来回回,眼花缭乱,瞬间便是九十余剑,手脚头颅脸颊心口腹部,无一遗漏,一连串金石相击声,清脆非凡,老剑客试图找出这疯魔少年的命门,当一剑抵住眉心,见那凶名直追北莽洛阳的年轻魔头咧嘴一笑,才要趁着剑身微曲复原的后劲移步,将道门踏罡步斗融入身法的剑客才踩出一步,就让那瞬间赶至身前的少年一拳打在左耳侧,老者匆忙运气抵消七八分杀机,可千钧巨力所致,身体凭空离地如同倒栽葱,徐龙象握住双脚,往地面向下一戳,如掷矛入地,久负盛名的剑道名家就给挤压得不见头颅,只见胸口跟黄沙地持平,徐龙象轻轻一脚踢断这位剑术宗师的双腿,瞥见那柄无主之剑,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轻轻抛起,双掌抵住剑柄剑尖,一柄剑给合起的掌心碎成无数片,双手握住剑片,举目望去,瞧见了两名仅剩剑客,身形暴起,吓得这两位魂飞魄散,顾不得什么名剑风流,撒腿狂奔,一名跑得不够快,被黑衣少年一掌挥中脸颊,满嘴碎片,面目全非,堂堂剑士死于被剑片儿喂饱,凄凉滑稽至极。

  另外一名剑士因为有蓬莱巨汉赴死阻拦,躲过一劫,但已是肝胆俱裂,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提兵山重罚,向后撤去,身形没入骑军。

  徐龙象嗜杀如命,撕掉一名巨汉,正要找寻下一位目标,被宫朴以一记取名提山的肩靠给撞得踉跄几步,宫朴怒发冲冠,大踏步前冲,一步一坑,双拳巨力撕裂空气,裹挟风沙,复尔给予这位少年悍然一击。徐龙象双脚离地,一脚踢中宫朴肩头,双双后退,滑出相距十几丈的距离后,又同时止住身体,两人如两军骑兵如出一辙,对撞而去,宫朴一拳砸在少年额头,少年一拳回在他胸口,以两人为圆心,一大圈黄沙向外疯狂飘荡。

  徐龙象吐出一口血水,右拳砸在左手掌心,扬起一个狞笑。

  宫朴鼻孔渗出两抹鲜血,轻轻抹去。

  一旦投入兵力超过万人,然后全军死战至一兵一卒都不降不撤的战事,春秋以前不见任何史载,春秋中唯有妃子坟一战,那一战人屠义子排在第二的袁左宗仅留下他一人,他以一万六千轻骑死死拖住了西楚最为精锐雄壮的四万重甲铁骑,这才让当时还未称作北凉军的徐家军完成对西楚的战略围困,迫使西楚战力全线彻底龟缩,最终促成了号称一阵定春秋西垒壁战役,那一战,在妃子坟坟头上,护在白熊袁左宗身边的十六卒,皆是寻常士卒,因为三十余校尉将领早已死净。那一战起始,袁左宗便身先士卒,从骑战到步战,杀敌将领十六人,一杆银枪杀敌骑一百七余,若非陈芝豹违令带兵救援,袁左宗注定死于公主坟。当白衣陈芝豹走上坟头时,袁左宗双手扶枪而立,全身是血,血污得不见面孔。

  一般而言,军力损耗达到三分之一,军心就会开始溃散,春秋中有无数枭雄借着乱世伺机揭竿起事,小有气候便忙不迭自封为王,自称皇帝,但这类鱼龙混杂的军伍大多数遇上精锐正规军,往往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不乏有五六万起义军被数千骑军追杀百里的荒唐战事,更不提什么死战不退了。离阳王朝权臣各怀鬼胎,说顾剑棠坐在徐骁那个位置上,也可以平定春秋,却从未想过顾剑棠能否带出袁左宗这样的悍将,带出春秋大定后仍是军心凝聚的北凉三十万铁骑。

  葫芦口一役,堪称惨烈。

  从正午偏后时分两军开始冲锋,一直杀到了黄昏。

  葫芦口黄沙弥漫,就不曾停歇过片刻。

  四千龙象军跟六千董卓军几乎史无前例地从马战打成了步战!若非亲眼看见,说出去都没有人会相信。

  董卓能够在南朝破例占据三大军镇,在南朝庙堂上敢跟几位大将军红脖子瞪眼,是靠着董字旗麾下共计有六万豺狼之师,这六万兵马,女帝御驾巡边时曾亲口询问这个董胖子,他曰战事大启,肯不肯拿六万换六万,换一个南院大王?言下之意,董卓六万军马足可拼掉北凉三十万中的任意六万骑军。至于那个歼诈如狐狸的董卓如何答复,自然无人得知。

  董卓虽然面沉如水,但嘴角似笑非笑。

  身后两千游骑兵始终没有投入胶着战场。

  北莽西线驿路烽燧连同戊堡军镇在内的完整系统,看似完善,可终归不曾遭受过战事的血腥浸染,华而不实,董卓一直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却不曾一次在庙堂上提及。像这次八千龙象军孤军深入,竟然一路打到了军镇瓦筑,都不见一缕狼烟。事后吞掉君子馆,烽燧曾有短暂燃烟报信,但接下来就南朝就再度成了睁眼瞎,龙象军马蹄所指,离谷茂隆前方的数百座烽燧都毫无音讯,连董卓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四千龙象军竟然不是去攻打离谷,而是一路奔袭,来设伏截杀援兵。

  如果不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八千兵马,恐怕就真要给这支龙象军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吧?

  董卓还在等。

  这次突发战事,他的骑军虽说也是一路疾驰增援离谷,但也称不上以逸待劳,只不过相对经历两场恶战后的龙象军还是要占据优势,董卓想到了四千对四千,会陷入颓势,但没有想到两千游骑军参战,还是没能一举打垮掉如弓弦崩到极限的龙象军。

  董卓抬了抬屁股,依稀可见战场上黑衣少年和提兵山宫朴的身影。

  这个胖子啧啧道:“真是能打啊,好不容易舔着脸跟老丈人从提兵山要来的十八骑,加上四十几个蓬莱巨汉,有宫老爷子坐镇,就还是差不多都给宰光了。这仗打完,媳妇还不得几天不让我爬上床?”

  一名游骑将领策马来到董卓身边,低声询问道:“将军?”

  董卓摇了摇头道:“不急。”

  健壮将领小心翼翼问道:“僵持下去,宫山主恐怕就要?”

  董卓直截了当说道:“就是要等到他死。”

  跟随董卓多年征战的将领毫无异样,面无表情地安静退下。

  当下天色就跟顽劣孩子往白纸上泼墨一样,墨越多,夜色越来越浓。

  战事终于将歇,董卓招了招手,那名将领迅速赶来,这个胖子笑道:“传令下去,咱们两千骑去杀那名黑衣少年,盯着他杀,其余龙象军残余都不用理会。谁摘下那少年头颅,是去南朝庙堂当个实权四品大员,还是在我董卓麾下官升三阶,随他挑。”

  将领咧嘴会心一笑,沉声道:“得令!”

  董卓提了提绿泉枪,终于要亲身陷阵。

  六千军马,换四千龙象军和一颗人屠次子的脑袋,值不值?

  董卓冷笑道:“这趟老子看来是要赚大发了。”

  葫芦口外五十里,八百骑兵纵马狂奔。

  一律白马白甲。

  为首一名俊逸高大骑将手提银枪。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6-26 13:31